我一直以为生活就是好好的开始,可是每当我要好好开始的时候,阻碍都会接踵而至,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阻碍,就是我的生活。
01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九十年代毅然走出农村,自己开了间电脑培训学校,成为那时候有名的万元户。后来在培训学校已经烂大街的时候,她开始回归正常上班族,过起朝九晚五的日子。
姥姥经常说:“你妈小的时候谁都不好惹,泼辣的很,好胜心很强。”
这些我深有感触,因为我不喜欢她,我甚至不知道这份不喜欢由何而来。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她甩开了我牵着她的手。
也许是因为对她的稍不服从就是狂风暴雨。
也许是因为她对开始爱美的我说虚伪物质。
她总是对我说自己多么以德报怨,自己多么的坚强,人们多么念她的好。我虽然嘴上不反驳,心里却总是嗤之以鼻,觉得她只是在自我感动的付出,不管别人的感受,无非是因为控制欲和要强,容不得别人忤逆。
可就是这样一个自诩坚强的人却迎来了身体上的第一个大槛。
02
去年母亲就一直嚷嚷着自己的乳腺不舒服,我反复劝说去医院里做一个全面检查,她做检查回来后拿着一瓶药说:“没事,一个小结节。”
然而没过多久,就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跟所有的日子一样,清晨起床吃着早饭,讨论着谁谁家的闲话,风风火火的忙上忙下……再次回忆那天,我想不到有什么异常可以预兆。
午后她悄悄地把我拉到屋子里,掀开她的衣服,指着胸口,神情严肃的对我说:“你看,我这里疼的厉害。”
我一看,胸部的皮肤皱的跟橘子皮一样,连忙压下不好的念头说:“快去医院看看,必须去!”
第二天,本来要去医院看病的母亲却赌气归来。她生气的跟我描述父亲是如何在拒绝她买早饭的要求,控诉着父亲的不体贴和自己的委曲求全。
我突然有点心疼,心疼母亲,也心疼父亲。
在母亲眼里,虚无缥缈控制欲的比自己的身体要重要的多。
检查完结果出来,是乳腺癌。
当时母亲正在屋子里跟朋友打电话:“哎呀,没事,就是一个小结节,做了就好了。”
突然,父亲把我拉到角落里,跟我说:“医生说就是了,你妈还不知道。”
话落就红了眼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什么都没有再说,于是我们父女俩在客厅默默地流着眼泪,彼此安慰。此时,屋里的母亲还在兴高采烈的打电话,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明白,她已经感觉到了。虽然只隔着一道墙,我却觉得隔着一生那么远。
03
从那天起,我知道,就算我不喜欢她,但我想我应该是爱她的,要不然我不会在村口一次次眺望着等她来接我;要不然不会一次次呼她的BB机等她回电话;要不然不会自己在深夜写下那些思念却永远都邮不出去。
不喜欢却爱,听上去多么矛盾。也许是这份爱因在儿时就被藏了起来,长大后便不愿意再表达。
亲密又疏离,这是我对我们关系的总结。
做完手术住院期间,每次去她都说自己根本不害怕,还对来安慰的亲戚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几个月就好了!有什么可怕的!
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病!一点都不害怕!
她仍旧扮演着要强的角色,忙活了半辈子的她自然还是对家里的事情大包大揽,上到老人生活,下到孩子穿衣服,即使我包揽过来,也是时时指挥过问。
不巧姥姥那阵子开始糊涂,有了阿兹海默综合征的前期症状,哪怕老人家有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她还是极力要求接到家中来照顾。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她必须做,就算没有人逼迫她。
每次我以她养病不方便为由拒绝她的要求时,她总会说“他们做得不好。”“他们养不好老太太。”“我还得养一大家子。”来寻死觅活让我妥协。
而事实是,并没有人做的不好,舅舅和姨妈们都在感激的同时倍感压力。
04
家里开始维持着和平的景象,所有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必须要配合演一出戏,这个戏没有剧本,他的中心主旨就是乐观,一种对未来的自信,我们则每天揣摩各自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其实我知道,家里的境遇比我想象得要艰难多,入不敷出的财政现状让她很焦虑,我多次提出把孩子送回东北,自己好照顾家中事宜,却连连遭到拒绝。
她说:“看见他乐呵乐呵,心里舒服。”
她说:“孩子是我的念想。”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软弱的母亲。于是,我也就渐渐藏起这些念头。照我所能想象的一切努力去履行职责,帮忙做饭,打扫卫生,为母亲洗澡,洗头,按摩……
时间长了,我们对于这个戏剧越来越难以投入,慢慢不想再演下去。生活——这场戏剧的唯一观众,它像一个苛刻的导演,用一个个现实对我们指手画脚,甚至加进更多戏码。
半年后,在左侧腋下发现了疑似的肿瘤。之前的平衡仿佛全都不在,她一夜之间明白了、顿悟了、甚至极端了,她开始跟我交代后事,挫败感围绕在整间屋子里,带着腐烂的味道。
她说:“我不后悔,这一辈子我没有对不起谁。”
我终于说出深藏多年的话:“你唯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她对我说:“都怪你,要是一开始你硬拉着我去看病,我就不会这样。”
那种不喜欢的感觉没来由又升了起来,可等我反驳了几句才反应过来,她又何尝不是想自己找一个出发口。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总要找一个出发口,把一切责任归咎于那一个点,可以让内心稍微自我安慰一下。
可是我多么希望,她一开始就不那么要强,多么希望她可以对我撒娇,说自己不行,说你们做吧,多么希望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自私一点。
因为就算不喜欢她的种种做法,但我真的爱她。
05
日子仍旧继续着,去天津放疗的她因为每日住在医院,认识了几个病友,每次联系都感觉更活泼了几分。
她时而说:“我跟病友去遛弯了,她都没见过枣树!”
“我的白细胞不高,因为你爸爸总不给我做好吃的!”
我开玩笑似的回应:“那我去向爸爸告状!”
仍旧是我不喜欢的的样子,而我却开始喜欢。
放疗回来后,腋下的皮肤被烤的焦烂,以前表现得对自己漠不关心的她开始勤勉的上药,也开始出门活动,不再过问家中杂事,一心一意的保养自己,也爱上了以前不屑的广场舞。
我想她终于知道,爱的含义不是奉献自我,而是爱自己的同时给他人最好的寓所,让他人在最幽美的心田居住。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突然,开门声响起,她一脸俏皮的说:
“我要开始跳广场舞了,你来不来?”
生活还在继续,我们以为的停止,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却开始感谢母亲的要强,成了我们那时候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