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
大人都说当小孩是最幸福的事情，童年是最美好的时光。但我敢说，几乎所有的小孩，都不会认同这样的说法，甚至，最讨厌当小孩。
对我来说，十一岁的那年夏天，尤其让我讨厌。是的，那年夏天，我尤其讨厌当小孩，当小孩有什么好？除了哭，无能无力！
一
那年我上四年级。放假第一天，也就是六月三十一号，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等着爸爸回家。不，跟往常不一样，我的心里，那小小的得意的火苗止不住往外蹿，等爸爸也就等得特别着急，比往常急得多，因为我的成绩单比往年更漂亮了，还得了张区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
我手里攥着成绩单和奖状，一会儿进屋去看看时间，一会儿站在院门口望望爸爸回家的路，妹妹也跟着我来来回回。我希望爸爸像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两根棒棒糖，出现在小路的尽头，远远地叫着我和妹妹的名字。我们跑过去，爸爸把棒棒糖塞到我们手里，然后把妹妹举过头顶，骑在他脖子上。我牵着爸爸的衣角，得意地舔着那颗棒棒糖，和爸爸、妹妹一起走进院门。
接着，我把成绩单和奖状给爸爸看，爸爸骄傲地大声笑着，然后搂着我，胡子把我的脸扎得生疼。妈妈端上来我和妹妹最爱吃的里脊肉，爸爸爱吃的小龙虾，再给爸爸打开一瓶啤酒，给我一杯饮料……我们的欢声笑语流出院落，顺着爸爸来时的小路流向远方。
可是，那个晚上，爸爸并没有回家。我站在那条小路上，等得垂头丧气、心灰意冷，还是没有等到爸爸回来。妈妈喊我进屋，让我吃饭、睡觉，她说爸爸应该有事忙，明天就回来了。
这个晚上，我是挂着泪珠、攥着奖状睡着的。梦中，爸爸终于出现了，还是那样的高大，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爽朗的笑，手里也没有棒棒糖，只是怪怪地盯着我，向我伸出手，而我递给他的成绩单，他却没有接……
第二天，爸爸没有回家；第三天，爸爸还是没有回家。我一遍一遍问妈妈，妈妈一声声叹气，她摸着我的头，眼睛里含着眼泪。我不敢再问，因为我不愿意让妈妈哭，大人的哭泣总是会让小孩子害怕的。也许爸爸这次要办的事太大，所以一时回不来，不止我想他，妈妈也想他。
想明白了，我也就不再苦苦等待。我陪妈妈一起下地干活，我帮着看妹妹，教妹妹数数、认字，我跟小伙伴一起出去玩。偶尔，还是会望望爸爸回家的路……
那天，妈妈做饭，让我带妹妹出去玩玩。我牵着妹妹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我们。转身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动不动。
啊，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那一刻，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爸爸蹲下身子，我和妹妹扑进爸爸的怀抱，爸爸搂着我们，抚摸着我和妹妹的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棒棒糖。
我和妹妹叽叽喳喳，沉浸在爸爸回家的快乐中，我忙不迭地把奖状和成绩单拿给爸爸看，妹妹坐在爸爸的腿上不肯下来。妈妈却没有我想得那么高兴，她默默地做着晚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和妹妹说着、笑着、追着、闹着，开饭了，依然停不下来。我并没有注意到妈妈其实只是拿着筷子端着碗，并没有吃什么。爸爸也是。他撂下筷子，一声不吭地坐在屋里抽着烟，眼睛一直盯着我和妹妹。
吃了饭，爸爸竟然破天荒地要跟我谈谈，而且，只是要跟我谈，没有妈妈在场，更没有妹妹。我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似乎意识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就坐在我卧室的小床上，爸爸坐在我写作业时坐的椅子上，对着我。爸爸说：“彤彤，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看爸爸这么严肃，我不由得挺直了背，盯着爸爸的眼睛。爸爸被我盯得竟然垂下了眼睑。
他有些语无伦次：“彤彤……你是个好孩子，你长大了……爸爸要告诉你，爸爸要离开家了，但是爸爸离开家，并不是不爱你和妹妹了，相反，我会更爱你们。”
我松了口气，说：“爸爸，你是有事忙要出门吗？没关系，我放假了，我会帮着妈妈带妹妹。”爸爸的眼睛竟然有些红了：“不，爸爸要离开家，爸爸不回来了……啊，不，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看你和妹妹。”
我突然就明白了爸爸说的“离开家”的意思，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爸爸不要我们了，就像小宁的爸爸妈妈一样，他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爸爸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赶紧过来，坐在我身边，给我擦去眼泪，反复强调他会回来的，他会更爱我和妹妹，让我和妹妹听妈妈的话。爸爸的话已经阻止不了我的眼泪，我不停地哭，我哀求爸爸，我把我的成绩单和奖状拿给爸爸看，我说我会听他的话……
可是，我的哀求，我的眼泪根本挽留不住爸爸，爸爸还是走了，根本没有顾及哭着喊着的我和妹妹，还有默默坐在沙发上的妈妈。他留给我们的，除了一包棒棒糖，只有那个决绝的背影……
妈妈好像没有流泪，至少我感觉那天她没有流泪，她好像早就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看妈妈没有挽留爸爸，我甚至有些恨她。她为什么不能努努力，帮我和妹妹留住爸爸呢？没有了爸爸，我们这个家还算是家吗？
二
这个暑假，是我最讨厌最讨厌的时光，除了看妹妹，除了帮妈妈干干活，我没有出去玩过一天。我怕小伙伴知道我没了爸爸，我怕他们笑话我，笑话我没有家。
让人讨厌的时光过得真是慢啊，我终于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度日如年”。这个暑假总算结束了，可是随之而来的九月更让我恐怖，我不愿意出现在同学们面前。我央求妈妈，不要让我去上学，可是妈妈不由分说，让我必须去学校。
老师检查暑假作业，我的作业不能让老师满意。她问我怎么回事，作业完成得这么敷衍。小宁喊道：“老师，彤彤爸爸妈妈离婚了。”同学们的视线全都投向我，我站在位置上，犹如针刺一般，但仍然倔强地看着老师。老师瞪了小宁一眼，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让我坐下。我从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同情。可是我不要同情，我只要爸爸。
“我要爸爸！”一进家门，我就冲着妈妈喊。妈妈的眼神暗淡下来，低着头不肯说话。我大声质问妈妈，好像要把满腔的怒火都撒在她身上：“妈妈，你做了什么？爸爸为什么抛弃我们？”这句话，我早就想问，可是一直没敢问，因为我看见过妈妈背着我们发呆、落泪。我知道，爸爸的离开，对妈妈的打击最大，可是今天我就是想问！
妈妈说，她和爸爸性格不合，两个人在一起不开心，经常背着我们吵架，与其这么不开心，分开更好一些。我知道妈妈并没有说完，我听见过邻居的闲言碎语，他们说，爸爸喜欢上了年轻的阿姨，跟着那个年轻的阿姨走了。我恨死爸爸！恨死那个阿姨！什么样的阿姨，这么狠心让爸爸抛弃我们！
爸爸这一走，足足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知道他想不想我们，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们想他。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明明恨爸爸，可是又控制不住想他，想他把我举得高高的，想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想他看着我的成绩单哈哈地笑，想他从口袋里掏出的棒棒糖……
我是多么没出息啊！这样的爸爸，抛弃了妈妈，抛弃了妹妹，抛弃了我，我居然还要想他！看着妈妈累得直不起腰，盯着妈妈新生的白发，摸着妈妈越来越粗糙的手，我更加感觉自己是多么对不起妈妈啊！
可是，我还是想他，想那个爸爸！我恨自己是个孩子，如果我长大了，我一定可以挽留住爸爸，不让他离开。就算他离开了，我也一定可以把爸爸找回来，就算为了妈妈，为了妹妹。可是我只是个孩子，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幸福，也没有什么美好，大人说的都是骗人的。我讨厌做小孩！
最会骗人的是爸爸！他说他会回来看我们的，他说他会比以前更爱我们，有吗？有吗？如果他还爱我们，怎么会半年不回来？爸爸的心，已经被那个年轻的阿姨，不对，是那个妖精勾走了。是小宁告诉我的，他说，那个阿姨勾住了我爸爸，让他抛弃了我们，她是坏人，我们不应该叫坏人阿姨，她就是个妖精。
三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妈妈跟我和妹妹说：“彤彤，爸爸联系我了，他说明天带你和妹妹去镇上吃肯德基。”妹妹激动得又蹦又跳，我的心里也小鹿乱撞，但是我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话也没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兴奋，我的兴奋对不起妈妈。
进了卧室，我悄悄地打开衣柜的门，我的手从柜子左边移到右边。明天我穿什么呢？大红的？不，这件样子可能有点土。嗯，这件棉袄是粉色的，是爸爸最喜欢的颜色，他说我穿粉色的好看，衬脸白，我就穿这件吧。下面配牛仔裤，牛仔裤应该更时尚些。秋季运动会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双运动鞋，没怎么穿，挺新的，我就穿这一身。
我躺在床上，想象着爸爸的样子，想象着爸爸看到我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还会把我举起来吗？他会不会觉得我胖了？他会不会问我成绩？他会不会还带着棒棒糖？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一夜醒了多少次。每次醒来，我都要爬起来拉开窗帘，看看天亮了没有，可是天也跟我作对，迟迟不亮。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地推门进来，是爸爸！是爸爸！啊，我竟然睡着了，爸爸都进屋了才醒。我扑向他，他也张开双臂，可是，没等我扑进他怀里，他竟然向后退去，一直退一直退，离我越来越远。我想叫他，却叫不出声音；我想抓住他，却总也抓不住，急得我满头大汗！
终于，我“啊”的叫出声来，猛地睁开眼睛，妈妈站在我床边，俯下身子正摇晃着我的肩膀。竟是一个梦，一个让我隐隐有些担心却又不敢多想的梦。看到天已大亮，我一跃而起，连声问：“迟了吗？迟了吗？”妈妈摸摸我，温柔地笑着，说：“不急，还早。”啊，自从爸爸走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妈妈这么温柔。
洗漱完毕，我换上了昨夜挑好的衣服，妈妈也给妹妹穿戴得精精神神的，我们俩在家里坐立不安，不住地站在院门口踮着脚尖望。我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那时我一定会飞奔出去，再也顾不上妈妈的心情。
爸爸跟我们约的是八点半，可是八点四十他没有出现，九点他还没来，一直到九点二十，还没有看到爸爸的踪影。妹妹还在叽叽喳喳，而我已经没有了起初的兴奋。
我不再期待，默默地坐回到卧室的床上，眼泪悄悄地滑落，又连忙擦去，我不想让妈妈看见。“妹妹，进屋去找姐姐，等妈妈一下。”我听到妈妈出门的声音，妈妈应该是去打电话了吧。
过一会……不，我觉得时间好长啊，妈妈推门进来，走到我跟前，坐在床沿上：“彤彤，联系上你爸爸了，他突然有点事情，来不了了，他说改天再来看你！”我看向妈妈，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妈妈，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妈妈也跟着落泪。
四
这“改天”，一改改了两年。两年之间，我从四年级上到了六年级，妹妹也上了学，妈妈也更显老了，可是爸爸一直杳无音讯。有时还看到妈妈红肿的眼睛，我不想再刺激妈妈，不想再让她难过，所以我不再向妈妈要爸爸，妈妈也不曾提起过他，妹妹好像完全忘记他。这个家好像从来就没有爸爸。
在学校里，我变得越来越执拗，执拗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偶有同学挑衅我，故意说起我爸爸，我已经从最初的哽咽落泪到后来的握拳相向，我不允许他们再拿我爸爸来侮辱我，侮辱我的家人。
好在，无论是成人的生活，还是孩子的世界，都没有人会一直对不相干的人的生活感兴趣，他们很快就有了新的值得他们关注的人和事。我也很乐意爸爸被大家淡忘，我不想让他再影响我们的生活。
所以，结局是，在我们这个家里，爸爸好像不曾存在过；在我们这个学校里，爸爸的故事也像一页书一样被翻过去。不过，夜深人静时，爸爸，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手里还是拿着两颗棒棒糖，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五
我上初中了，到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有了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我松了口气，我的爸爸，应该更没有人关注了吧。
那天，班主任看着我的资料，父亲一栏，填有他的名字：沈春生，工作单位空着没填。老师犹豫了一下，问：“你爸爸在哪个单位？”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死了。”可不，在我心里，爸爸早就死了。老师看向我，拿出手机划拉着，然后把屏幕对着我：“是你爸爸吗？”我瞄了一眼，顿时怔住了，屏幕上竟是爸爸的照片，他微笑着看着我，还是那熟悉的表情。
我从来不知道手机上竟可以查到爸爸的信息，我的心骤然一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老师说：“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你爸爸是个英雄，他倒在了抗击疫情的阵地上，你要好好学习，为爸爸争光。”
啊，我爸爸……竟然真的死了！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会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再听不见老师说些什么，只想回家找妈妈，只想听妈妈的解释。
原来，两年前，就在爸爸准备回来看我和妹妹的时候，他所在的城市突然爆发疫情封了城，他随即报名做了志愿者，结果不幸感染病毒。妈妈说：“爸爸回不来，我们也过不去，只能等消息。后来得知爸爸去世了，我看你们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了，就没告诉你们，就让你们以为爸爸一直活着吧。”
我哭了，哭了很大声很大声，哭了好久好久。我为爸爸哭，为妈妈哭，为妹妹哭，更为自己哭。妈妈、妹妹，跟着我一起哭。
这几年，我一直恨着爸爸，恨他跟妈妈离了婚，恨他抛弃了亲生骨肉，恨爸爸是个见不得光的坏人，恨爸爸给我们带来那么多耻辱。现在我总算可以说，我爸爸，也许不算是很坏很坏的人，老师都说了，他是个英雄！他是了不起的英雄！可是，他不在了，我再没有爸爸了！我真的永远失去爸爸了！
恍惚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悄悄地推门进来，是爸爸！我扑向他，他也张开双臂，可是，没等我扑进他怀里，他竟然又向后退去，一直退一直退，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喊出声来：“爸爸！爸爸！”爸爸站住了，我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颗特别大特别大的棒棒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