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四)纺纱织布

曾经有一个青年,常挑着一担本地生产的土布,从捞刀河边的北盛镇出发,翻山涉水到长沙市里去兜售。与外界接触多了,也增长了觉悟,终于有一天弃商从军,参加了工农红军,后跟随毛委员上了井冈山,又去延安带领三五九旅的将士大搞农业生产,也纺织布匹,这个青年人的名字叫王震,他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生长在红旗下的我,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改行当上大队书记了,他要带领全大队的人致富,想出一个办法是:从省城长沙的某些大单位购进旧棉和等外棉,每隔几天即有装载着打好包的棉花、又高又宽像装甲车一样的解放牌尖头大货车、来到我们的大队部门口,我母亲和邻居们利用午饭后休息的时间,将百多斤重一捆的棉包从高高的车上滚下来,又再抬到路旁仓库里堆好,赚些油盐钱。

大队上大多数有妇女和大些女儿的家庭,都来赊走棉花回家纺纱织布,我妈见到人家干得“火热”,也一定要我们兄弟学女孩的样也纺纱,她在白天跟着男人们出工务农赚工分,晚上织布。我们读书的“精力”被分散了,老师改行了,他的学生也变成半工半读了。

成捆的棉花搬回家了,我和二哥利用晚上时间,用双手将整块的撕碎,并将一些杂物挑出来,在空中飞舞的棉尘很多进了我们的鼻孔。够了一定数量了,需由白天赚工分的大哥在晚上踩弹花机,人坐在高高的木凳上,双脚不停地轮番踩动长长的踏板,让高大的滚盘转动,双手将撕碎的棉花排在胸前有密密麻麻铁齿的滚筒前,棉花排着队,一步步滑进密封的弹花机仓里,我和二哥轮着站到高高的木凳上去,用双手将从机仓里出来的、已弹到松散的、相联整块像豆腐一样白的棉絮、成一条直线分几次撕开分离,然后双手轻轻地掐住两头,将长方形的棉绒取下来,放入一个长方形的木套桶里去,盖上木盖子,双手用力压盖子,将棉绒压紧,等到另一块棉绒取下来,又揭开盖子,又放进去压紧,这样棉绒虽叠在一起也有层次感,后序加工也可一层层剥出来,轻松方便。

其中的一晚,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铁线提手因生锈断了,掉地下点着了下面的棉花,一时四周温度升高,多棉尘的空气也燃烧起来了,也烧着了大哥全身粘着的棉绒,大哥被火包围了,成了一个“火球人”,好在空中的棉尘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才没有生命危险,快速灭火之后,发现大哥的头发和眉毛烧去了不少,衣服也烧烂了,所受的惊吓确实不小。

棉花加工好了,即可以纺纱了,纺纱车也是高大的,价值是两担谷子一台,也是人坐在凳子上,双脚踩踏板,通过一个大的滚筒,以井井有条的细绳为“纽带”,带动三十二个竖插的直径约一寸、里面灌满棉条的铁筒子,沿水平方向快速转动,同时也带动位于比头顶还高处的三十二个竖放的、中间缠纱的圆盘,沿纵向滚动,通过细沙将圆盘与铁筒联系起来,上面盘子不断地以缠绕方式抽出棉纤维,下面铁筒子转动加捻。比印度国父圣雄甘地当年为发起全国民族独立运动而带头手工纺纱所使用的、只能一人纺一根的纺纱车的生产效率高出许多倍。

我大哥白天要出工,在大队开拖拉机,是技术活,晚上一定要休息好,纺纱就免谈了,妹妹还太小,妈妈织布不能没帮手,于是硬生生地拿我和二哥当女孩子用,没有特殊情况下,每天晚饭后的唯一任务就是纺纱,为了提高效益,我和二哥共坐一条长凳子,每人踩一片踏板,各负责管身前的十六根纱,筒子里的棉花纺完了,需用长铁夹子将棉“屁股”夹出来,再用筷子将新棉条捅进去。如见到有粗节纱出现,即用手指去捻细拉长,还是不行就要掐断重接,装纱的盘子满了,也要换上空盘子,如有纱断了,要立即将断头清理,否则会缠断相邻的纱,发生“连锁”反应,整车纱都会断,重新连接就要耽误很多时间。所以纺纱时,要盯紧每根纱,是不能打瞌睡的,纺到晚十二点,我们真想打瞌睡了,妈在一边搓棉条、倒纱,一边监督我们,见到我们的头往前“栽”就大声叫,不时还讲道理:织布赚了钱,可以盖新楼,三兄弟每人一栋,大了后一定可以讨老婆了。

如我们提出早点休息,妈即说某家的同龄女孩晚上纺得比我们更晚,人家女孩能坚持,我们男孩更应能,直到超过深夜一点后,四周已听不到纺纱机声和其他杂音,我们才终于可以倒上床,人事不知地睡了。从此以后,除了在学校的每周两节体育课上有得玩外,其他时间已与玩具说再见了。读书也只能是半心半意,课堂上打瞌睡是常事,家庭作业根本没时间做半点,老师所描述的“发奋读书,以后有美好的前程,可以去大都市参加工作,过现代化生活”,这些在脑子里全被棉尘蒙住了。

受在外教书的爸爸影响,从小树立了长大后为国争光的远大理想,其实现的可能性也越来越渺茫,见不到一丝希望的影子,只能按母亲的意愿,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干杂活,在这闭塞的小小村子里,默默无闻地土生土长,像后山上的树木,就地生根发芽,终老一生。常常是手在按妈的吩咐做事,而心里总想着父亲常念的:“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教导,长期这样在矛盾中紧张疲惫地半劳动半学习,度过每一天,我想如有一个姐姐帮妈做家务、纺纱,我和二哥就轻松了,该有多好呀。

平时家里煮饭时倒出的米汤都要留下,待够了一大桶,需倒入大锅,再将股纱放入,烧火煮过后,挂在太阳下晒干,经过了这样简单的上浆后,纱的强力大增,耐磨性也强了很多,光泽也好,待够数量后即请“牵纱师傅”上门来整经轴了。

按排队约好的日子,天刚蒙蒙亮,性格温和、笑口常开的彭家大屋的彭伯已来到我们家,也不歇口气,即在宽敞的堂屋的两头钉上两排挂沙的光滑竹桩,又在侧边靠墙处,钉上长长一排有上中下三层的竹框,框中有几根竹棍,待棍子上插进中间大、两头小缠满了纱的半尺长竹筒,它们“自觉”整整齐齐分三层在墙边长长地“排队等候”。等几百根纱头都一一牵到了手上时,彭伯像手里拿着手电筒往墙边照看,纱线像是一齐散射出的光束,直直地远去。

远处的大江岸边,一长排纤夫拉的是一根粗粗的纤绳,他们只管弯着腰,一齐使大力往前拉,而彭伯拉的是一大把细细的纱线,生怕拉大力过头,哪一根会断了。所以他总是蹑手蹑脚,既不能快,也不能慢了,同时眼睛紧盯着每一根行走着的细线和转动着的竹筒,那认真样像是在高空中走钢丝,生怕不小心脚下走歪了,整个人摔下来,粉身碎骨。

众多的竹筒在竹架上转动,其声音因共鸣而产生美妙音乐效果,彭伯牵纱从上堂走到下堂,首先只上一则的竹筒响,随着脚步缓缓移动,发声源越来越多,将近尽头时,竹筒全部响起,上堂的转动快,音响尖锐些,下堂的转得慢,发音洪亮些,堂屋里很像有一个大型的交响乐队,由彭伯指挥着正在演出。到头了挂纱时,稍作停留,一会后一路又往回牵,就又重复刚才悠扬的“旋律”。

我站在一边欣赏,好像正在沿着深山里的涧水徒步,随着溪水流经处的时陡时缓,耳朵听到的是交替着急急轰鸣声和悠扬轻快的叮当声。听久了,又像是彭伯在田间赶着一大群鸭子,大部分时候只有身边的呱呱叫,短暂的一时,整群鸭子吃饱了,全部一齐伸长脖子大叫,这悦耳的共鸣声,不时从堂屋门口传到屋外的大路边去,路人也觉得这屋场好不热闹。

忙了一整天,一个圆圆滚滚的大经轴终于出来了,彭伯马不停蹄地将其装上了机,并穿好筘调试好,才收工。我妈在晚上或是下雨天坐到机上去,两脚踩踏板,带动综线上下来回交替,一手拉动筘板来回,一手拉绳子,使装着纬纱的木梭在经线间隙穿行。一晚上也能织出几米,几天后即能卸下一匹二十多米长的土布来。妈一边翻动,计算长度,一边瞪大眼睛检查疵点,不时还修理一番,同时摸摸平滑的布面,像欣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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