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穆？”

“杨穆。”

“杨穆！”

书堆里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呻吟，像是夏季暴雨前的闷雷，潮湿而厚重。

“语文作业在你左手边，英语作业在我书包第二格，数学我没写，你还是找庄羽吧。”杨穆连头都没抬，脸依然埋在那成沓的试卷和草稿纸中。她曾开玩笑地说这堆灰色的东西就是她这辈子最终的归宿，哪想到这一时的玩笑话在这梦魇般的高三成了现实。

坐在杨穆旁边的沈璐没有回话，一只手依然一刻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冗长的化学方程式，另一只手直接伸向同桌那长长的马尾辫，用力一扯，杨穆的头被她硬生生的拽了起来。

杨穆又发出一阵哀嚎，声音之大，叫声之悲，连不怎么爱说话的庄羽都回过头来关切地询问杨穆的感情状况：“她…怎么了？”说罢，又刻意压低嗓门，带着一种同情的口气问道：“是不是…失恋了啊...”

沈璐依然没有抬头，说：“她就一单身鳖，都没恋过，哪来的失恋。”话音刚落，沈璐立马拿出书挡住自己的脸，免得被杨穆的拳头打个重伤，这家伙是学校跆拳道社的社长，在初中时还曾单挑校内“青龙帮”，以一打十。据说经过杨穆的一番深刻思想教育之后，他们不仅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低年级小朋友敲诈勒索，暴力掠夺，还洗心革面，悬崖勒马，把“青龙帮”改名为“青龙学习小组”，让杨穆做他们的学习顾问。自此以后，杨穆的名字就在学校里广为流传，落了个校园传奇的美誉。

拳头迟迟没有落下，沈璐抬起头，顺着书的上缘看去，只见杨穆的头发还被自己的手拽着，脸上有几道红色的睡纹，表情是死一般的祥和。她又睡着了。

此情此景，不禁让沈璐肃然起敬。她一直都很羡慕杨穆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睡的体质，哪像她，即便再困，也不能顺利地在硬邦邦的课桌上进入梦乡。

她正这样想着，手不自觉地松了，杨穆的马尾辫从她手中溜走，头“砰”地一声摔到了桌子上。

沈璐觉得自己这下玩大了，要是把这孩子给摔傻了，她可赔不起。她对着杨穆说了好几句抱歉，杨穆还是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沈璐又连忙抚了抚她的背，在她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语。过了好一会儿沈璐也没有听到杨穆的原谅——只听到了她安稳的鼾声。

庄羽回头提醒杨穆快上课了，可她还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庄羽又用眼神向沈璐求助，沈璐叹了口气，戳了戳她的手臂。

“杨穆？”

“杨穆。”

“杨穆！”

杨穆含糊不清地说：“语文作业在你左手边...”

“要上课了。”沈璐打断了她的呓语。

“英语作业在书包第二格...”

“而且第一节是薛总的数学课。”

“数学作业找庄...”突然间，杨穆如诈尸一般地做坐了起来，“慢着！你说什么？！”

“我说，这节课，是，薛海平的课。”沈璐看着自己狼狈的同桌——她睡眼惺忪，刘海都糊到了脸上——心里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同情，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地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杨穆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沈璐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杨穆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庄羽呢？他是不是去老师办公室了！快告诉我是的！”

“啊，那个...”存在感为零的庄羽在一旁弱弱地插了句话，“我还没去呢...”

然后，不出沈璐预料地，杨穆崩溃了。

薛海平，又称薛总，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杨穆吓得屁滚尿流的人。庄羽和杨穆因为数学成绩不错，人又勤快，就被薛总任命为数学课代表和正副班长。杨穆还因为这事高兴了好一阵子，自从有一次因为上节课的老师拖堂所以两个课代表晚去了薛总的办公室，薛总发了飙，还罚杨穆和庄羽去操场跑三千米之后，薛总在她心里和蔼可亲的形象就完全破灭了。

别人家的班主任是刀子嘴豆腐心，杨穆却偏偏碰了个豆腐嘴刀子心的，而自己又恰恰被他委任为副班长，她可真是有苦说不出。薛总对自己的课代表一直都是要求高的离谱，每节课上课前要提前八分钟跑到办公室立正站好，把收齐了的作业搬到办公桌上，听候薛总吩咐，再把他自己的教参和两沓有半人高的作业从办公楼搬到教学楼四楼，回到班上发试卷——薛总要求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再让大家把红笔黑笔蓝笔挨个准备好，恭候薛总驾到。

这样下来，薛总倒是轻松了不少，端着茶水，摇着蒲扇，路上再跟其他老师聊聊股票吹吹水，晃晃悠悠地到教室上课。在这背后，不为人知的是庄羽和杨穆的汗与泪呀...杨穆曾和沈璐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薛总把他们当无偿劳动力地用，用杨穆的话说就是“简直就是人性的泯灭和道德的沦丧！不能因为我长得帅就欺负我呀！”沈璐表示她只同意前半句。

“我真傻，真的。”她抬起她那没有神采的眼睛说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多为班主任做点事情可以增加好感度...”沈璐十分配合地接到：“...你不知道他还会拉你做苦力。你一下课就飞奔到办公室...唉，穆穆嫂，你又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杨穆又回想起来当年和庄羽在夕阳下的三千米，那是她逝去的青春啊。

感慨而发，杨穆用几乎能击碎整栋教学楼的玻璃窗的声音喊道：“为什么你们俩不早点说啊！”

“今天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就一直都有在叫你啊！”沈璐一脸无辜地说到。

“我我我...我也是才想起来的啊！再说...再说穆哥你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我还以为你失...”庄羽的“恋”字还没说出口，杨穆就立马转身跑出了教室，边跑边喊道：“那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啥啊！还不快跟老子去办公室领罚啊！你这次想跑步五千米吗庄羽？”

沈璐目瞪口呆地看着庄羽如离弦之箭般地跟着杨穆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了出去，这时，庄羽的同桌肖逸之才从睡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周围空着的位置，问道：“诶，一觉醒来，庄小公举和穆哥咋都不见了？”

“他们啊，”沈璐看着教室外庄羽和杨穆刚刚跑过的走廊，目光遥远地说道，“大概在死亡的道路上奔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