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遇见他,她也许会波澜不惊地度完一生。只是一个小小村落中的一个普通的浣衣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简单而单调的生活。清晨,迎着朝霞,夜晚,披着星光,生活的轨迹无非是从家中的几间茅草屋,到村口清澈的小河旁。
然而有一天,她遇见了他。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早早地拎着重重的衣篓到了河畔。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子。那是她生平未曾见过的骇人的景象。他的血将河畔的石砂染得通红。她试着用颤抖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气息。于是顾不上因为惊吓而凌乱散落一地的待洗衣物,拼了命将他扶起,向着自己的茅草屋走去。
她身材单薄,茅草屋很远,男人的身材魁梧却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咬着牙支撑起他的体重,半拖半拽地艰难行走着。途中,他的血蹭到了她的衣衫上,她的脸上、手上,她感受着这炙热滚烫,压抑着惶恐不安,任血腥气在身旁肆虐,也不肯放弃这伤者最后一丝的残存希望。他还活着,他还有救。
她将他带回了家,请来了村里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大夫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她用力地扯了扯大夫的衣襟,目光里满是哀求。大夫叹了口气:“他刀伤太严重,失血过多,医好的希望太过渺茫。我可以试着给你开最好的药,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可是这药价真的很贵。你负担得起吗?”
大夫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仅有的桌椅板凳也是陈旧不堪,换不了几个钱。她听闻,眼睛却突然有了光。她跑到角落的水缸,从水缸后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她拿着布包来到大夫前,颤颤巍巍地打开。这是她存了好久的积蓄,一直省吃俭用,舍不得花。甚至在冬天洗衣时,手生了冻疮,也不舍得去买一盒药膏擦一下。而这一次,她说什么也要救下一个人的性命。
大夫叹了口气,接过了她的布包,递过去一张药方:“一会儿,到我那里取药。他能不能醒,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她喜不自胜,连连向大夫点头。
按照大夫的嘱咐,她专心盯着煮药的炉灶,任炉灰呛红了眼睛也不移动半步。邻居家的爷爷见到了,悄悄地对她说:“丫头,这个人大概是武林中人,他伤得那么重,八成是救不活了。就算是救活了,留下这种身份的人也太冒险了。若是哪天他的仇家寻来,麻烦可就大了。你犯不着为了这种人,这么尽心尽力!”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为他包扎伤口,端水送药,悉心照顾。
洗净血污之后,他的脸庞露出了原貌。她从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依次看过去,心跳突然加速,脸庞也不禁发热,心里说:“还真好看”。想着,向着厨房走了过去,将米缸里所剩无几的米粒全部倾倒出来,熬成薄薄的稀粥,一勺一勺喂给他。
也许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的精心照料让他有了感知,昏迷中的他竟然醒来了。他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是你救了我?”他用弱弱的声音询问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虽然衣衫简朴,却气质清新。
她冲他微微笑着。在他看来,笑靥如花。
练武之人身体底子大约都很好。在她的精心照顾下,他不仅重新活了过来,身体也一天天地康复。
他慢慢地能够下地活动筋骨;然后,在她去河边浣衣时,帮他拎起重重的衣篓,陪她一起走到河边。伤好了,他却没有离开,就这样留了下来。而她,在不知不觉中也渐渐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他会帮她搭理好茅草屋,备好饭菜。有时,也会帮助村里体弱的大爷大娘们挑水、劈柴。偶尔,也会上山打些野味,为她改善生活,或者送给邻居家的爷爷。
村里的人们渐渐也接纳了他,再也没有人质疑他的身份或者来历。而他更喜欢的,是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脸庞,默默地,如同她一样。
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从出生以来,她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个小小村落里的哑女,除了帮别人洗洗衣服,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即使这样,她也依然平和从容,善良坚忍。在别人都不理解都要阻止她对他施救的时候,她还是执着到固执。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给了我新的生活。他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温柔地说。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手上还在揉着衣服。从他醒来,同样的话已经说了很多次,几乎每天都在说。他的样子相当真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忙又低下了头。
晚上的河水很清。天空中缀满繁星。衣衫已经洗好,他帮她仔细拧干整理好放回衣篓。
似乎是思考了好久,她终于打着手势问道:“你是江湖中人吗?”
他已经相当熟悉她的手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不用比划,他也能从眼睛里直到她想说什么。于是他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离开?”
他看着她,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我可以留下来吗?”
她没说话,嘴角漾起了微笑,心中是暗自欢喜的。
他们的生活平静而没有波澜。有时,他会在她静静浣衣时,去那河边悄然绽放的小黄花丛中摘下一两朵,戴到她的发鬓之上,看着她的脸映上绯红。有时,在朗月之下,在澄净的河水之畔,他拿着树枝在地上教她写字。
“这是我的名字,你要记牢啊。”她望着他,点点头。
风碰掉了黄叶,天气转冷了。她思忖着该给他缝制件厚一点的御寒衣服了。转过眼看他,却看见他抬头望着天上的鸿雁南飞,眼底写满了落寞。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眼里有不忍,有不舍,却依然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依然每日围绕在她身边,做着自己应做的事情,外出也是按时回家,不让她担心。只是在间隙时,她发现他会倚着门,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鸿雁飞过,像是看呆了。
冬衣缝制好了,她蓄了好多棉花,厚厚的暖暖的。她为他穿上身,打理熨帖。他的身材伟岸,换上新衣,更是英气不凡。她笑着,退后几步,满意地望着。
他看着她,微笑着:“谢谢你。”
她也笑着,慢慢地打出了手势,说出了她想了好久但是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你走吧。”
这应该也是他想要的吧。可是他却十分惊讶,好像是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突然被曝露在日光之下。
他摇头,他拒绝。
她淡淡地用手势向他诉说: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他属于江湖,他有抱负有能力,他不该留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隐姓埋名一辈子。可是她不舍得。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只南飞的大雁受了伤,跌落在邻居爷爷家。大爷救了它。但是伤好之后,它的翅膀被剪短了,和爷爷家的鸭子们生活在一起。人们,甚至它自己,都已经忘记它曾经是鸿雁,是有着远大志向抱负的鸿雁。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太残忍。”她望着他,眼里噙着泪水。“爱一个人,是应该让他飞的。我不能剪断你的翅膀,那样太残忍。”
“现在,我明白了。你走吧。”她低下了头。
他的落寞背影,他的空洞眼神,她一一看在眼里。就如同他对她一样,即使不说话,他心里想些什么,她也依然全部知晓。在她面前,所有的谎言都苍白无力。
“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他留下最后一句话,走出蓬门去,甚至不敢回头,不敢转身,唯恐再一次看见她,便再也迈不开离去的步伐。
她追出门去,却堵住嘴巴,任泪水肆意流淌,没有叫他。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呼喊不出一个字。
从那之后,村里人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有人问起,她只是笑笑不说话。依旧和从前一样忙碌,清晨,迎着朝霞,夜晚,披着星光,去河边浣衣。只是偶尔,会想起来,抬头向河流的上游看一看,望一望,似是在等着什么。
时光飞逝,经年流转。村里的人们似乎早就已经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冬日的清晨,天依旧是微微黑的。她顶着严寒,拎着重重的衣篓,慢慢地走向河边。朦胧中,她影影绰绰地看到河畔有些影子。突然间,她心念一动,扔下手中的衣篓,跌跌撞撞向那个方向奔过去。
他回来了,遵着自己的誓言回来了。他的身上穿着她亲手缝制的冬衣,却已经是血迹模糊。身边的石砂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她哭着扶起他的头,拼命地晃动他的身体。他却毫无知觉,双目紧闭。她将他拥在怀中,身体已经冰冷。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村里突然闯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他们手持刀剑武器,目露凶光,将全村的男女老少集中驱赶到一起。小孩子瑟缩地偎依着母亲,老人们蜷缩着腰身偷偷打量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人抖动着脸上的横肉,举高手中的腰刀,大声问:“说,归鸿声在哪里?”
人们面面相觑,归鸿声是谁?
那人吼了几遍,见无人应答,便提高了嗓门:“我再问一遍,若还是没有人回答。我们可就大开杀戒啦。”
他扫视人群一圈,喊道:“归鸿声在哪里?”
人群中有人开始悲泣,也有老人家哀求:“行行好,我们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那人冷哼一声,举刀便要向老人砍下去。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跑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你知道归鸿声在哪儿?”
姑娘看着他,点点头,目光坚定。
那是一座小小的坟头,是在最不起眼的山地。墓碑是由简陋的木板做成,只有“归鸿声之墓”几个字触目惊心。
“你说这是归鸿声的墓?他就埋在这里?”
她点点头,一言不发。是她亲手将他下葬,在墓碑刻下了“归鸿声”。小河边,他握着她的手,用竹枝一笔一划写下了这个名字。“这是我的名字,你要记牢啊。”她答应了他,从那时起,这个名字就刻在了她心上。别人不知道,她却从来没有忘记。
那群凶神恶煞般的人大笑起来:“太好了!归鸿声这小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我们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掘了他的坟,鞭他的尸,给我们兄弟们报仇!”
她冲上去,仅仅抱住墓碑,企图阻止他们。带他们前来,只是怕伤及村里无辜的人们。可是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死后再受屈辱?
刀锋落下,她看到自己的血溅到了他的坟茔之上,她听到了天涯归鸿声,仿佛听到他在耳边说:“等着我”。
她笑了。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这一次,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