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在《围城》中看到“好像”、“仿佛”之类的词,这意味着后面的文字藏着只可意会的妙想,让人开怀大笑。可是笑声后,暗伤晕开,裹住身心,心情被打翻倒地至无法呼吸。
《围城》是现代小说的佼佼者。它将知识分子作为描述对象,细腻体现他们在大时代环境下的生存状况及内心世界。知识分子的命运总是同大时代命运紧密结合,但其中不乏许多古今共性的心态,这种心态体现在事业、生活以及爱情等诸多方面。
01. “人不讨厌,可全无用处。”
方鸿渐是一个缺乏斗争精神和坚强的意志力,无力把握自己命运,而且特别胆小懦弱的典型人物。而正是他的这种懦弱无能的性格才导致他不敢与封建家庭彻底决裂,从而也让他失去了追求爱情的正当权利。
一直认为,鸿渐是投错了胎的。与鲍小姐谈医生,与唐小姐谈政治,方鸿渐的口才你不能不服。可正如辛楣对他的当面评价:“人不讨厌,可全无用处。”他最适合过的是衣食无忧,随处放肆其口才的日子。可话又说回来,这种日子,有几个人不适合过呢?
其实,从他对文纨的半推半就、软弱排斥终招来方唐爱情的没顶之灾中,就可以对他后来的生活预知一二。就像他对辛楣感叹:“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他看似聪明绝顶,却实对自己的方向、主见缺乏清晰度与坚持力,始终像个老小孩一般浑浑噩噩,得些小欣喜却又时常遇事头脑发热而暴躁。
生活是条河,他不懂水性,也不知流向,只有被卷着起伏的份儿了。尤其,当生存这一严肃的话题摆在他这样手忙脚乱、毫无经验的人面前,讽刺与调侃便在重压下渐行渐远,生活的艰辛与窘迫便大幕拉开般扑面而来。于是,不再是时常得意的才子,卷入是非窝后,也学会了忍气吞声与虚情假意来应付场面。
方鸿渐作为一个封建大家庭里的“高学历”知识分子,他在短短的一段人生经历中却事事不成,屡遭失败,而他却又是一次次重蹈覆辙,究其原因就在于他太缺乏自我反省的意识其实,他的半辈子都是被柔嘉与辛楣左右着。他的主见,便是去赞同或反对他们的主见。
人生处境实质上尴尬与窘迫,但人却对此浑然不觉,在夹缝中洋洋自得,或略有所知,却也无奈,偶尔被深深刺痛,事后更加穷逍遥着。
由于受传统道德观念的影响,在方鸿渐的身上还保留着普通人所常有的那种羞耻心。比如当他被人尊称为“方博士”荣归故里时,引起了很大的哄动,不但有众多的亲人迎接他,还有记者前来采访他,甚至连报纸上都刊载了“方博士回乡的新闻”。而此时的方鸿渐却感到“可怕的自惭形秽”,“宛如小偷给人抓住”。可见人性中的羞耻心已经使他无地自容。
的确,方鸿渐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这也注定了他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位置。也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多重的矛盾性格才形成了他悲剧性的命运。
02.“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Nita一家人沾沾自喜的自欺欺人,李梅亭掩耳盗铃的猥琐,陆子潇企图以一叶障他人之目的可笑,以及苏文纨用高雅包装早已变世俗的可悲,每个人都以X光鄙夷他人的种种,却从未真正认识自我的尴尬。
就好像彼此都是置于空气中的水果,却嘲讽着别人的腐烂与蜕皮,宣传着自己身上仅存的遮羞布是最新潮的晚装。
不仅是他们,许多人生大抵如此。总想从自己的生活中超脱,追求更好,贪心的触角却不可避免的陷入媚俗的泥潭,不能自拔,却还洋洋得意。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世事纷繁,生活的变幻总给人以不期待的伤痛。
陈数版《倾城之恋》电视剧中,范柳源曾对白流苏说过:“人生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无非是是或非的选择,而事情过后,很少有人知道哪个才是更正确的。”在是非的漩涡中挣扎,在优劣的抉择中煎熬,在得失的平衡中摇摆,也许是每个凡人真正独立之后的逆旅。
不幸,逆旅中的狂风、大雨、与暴晒,将曾经的轻松、诙谐和幽默层层剥落,只裸露着肌体,绘上彩绘,去人群之中巧言笑兮并奋力搏杀,在尴尬的夹缝中快乐,在快乐的拦腰处忧伤,像电视剧一般,时不时的感动,时不时的心酸,榨取着廉价的眼泪及不廉价的心情。
于是,学会了安慰自己。高松年心口胡吹学校无名师的优点,被人一捧竟颇为得意,辛楣那办报与教育的大话竟也自以为是肺腑之言,褚慎明用假哲学招摇过市却却从内心俨然自居为哲学家而高高在上。往往,偏偏,用以为自慰的大话说多了变成了内心里的至上真理,这又陷入了循环中的可悲与哀叹。
其实,又有谁能活的真真切切明白呢?难得糊涂,在明智与清醒中裹卷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如西瓜瓤嵌着西瓜子一样,别是一样滋味。在糊涂中自嘲、自信、自勉也未尝是件坏事。在一天天、一年年的翻滚中体味着酸甜苦辣,然后,冷暖自知。
钱先生将人生诸多境遇一一赋予讽刺,而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趣味。方令孺说过,生存的趣味是由于有生命力。也正是由于我们自我的人生为这世上增添了诸多怪相、呆相、笑相、丑相、傻相,才不至于单调的美好或一致的丑恶。
看《围城》,何尝不是在反观、叹息、涕笑生活中的自己,那一点点小虚伪、小无奈、小快乐。然而,生活最终,还是如剥洋葱,总有一层会让你流泪。
03. “在这顷刻,宛如烟火”
每每看到第三节的最后,总会想来,鸿渐是爱晓芙的。
席慕容的那句:“生命的狂喜与刺痛,都在这顷刻,宛如烟火。”于他,于为情所伤者,总是不对的。狂喜,早已根植于心底,在一次又一次甜蜜的叠加中,孕育着变质的因子,一旦爆发,那狂喜便早已如京剧变脸般化作刺痛。刺痛源于狂喜,狂喜增加刺痛。也许二者本身就是同时存在的,就像手心手背般,看机缘在什么时候,对着什么样的人,将一面翻在眼前,而后整个身心沦陷。
晓芙挽救的勇气不彻底,而鸿渐绝望的程度太彻底。也许,错过,真的是因为爱得不够。
钱先生真是个聪明至极的人,让晓芙在书中“早逝”,只通过鸿渐日后内心的刺痛与敏感,让我们对晓芙的心作无限的猜想吧。
还记得,鸿渐后来在船上对辛楣这样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这的确可以说是“围城”这个词的外围意义,客观得有点残忍。可他忽略了,这只是幸福中的憾,而失去与错过,却是痛苦中的悔。
围城内外,进去后想出来的人有怨无悔,而想进却未敢进的人是有悔无怨。晓芙对于鸿渐的刺痛,属于后者吧。
不过,他最终还是进城了,只是手臂上携的是孙柔嘉。她恰恰是生活中最常见的女孩。按杨绛先生的话说:“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
孙柔嘉的出现,倒是印证了鸿渐当年向晓芙炫耀口才时所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与其说鸿渐携她入围城,倒不如说被她诱入围城。一直以来,柔嘉给人的感觉好比特务,最初话不多,却句句踏在点上,任务一完成,便跳出来拿机关枪扫射,到处弥漫火药味。
自始至终,看不出他们有爱,有的只是感觉,是婚后彼此的习惯,甚至后来,连这一点习惯也不复存在。感情的袍子本就勉强,这么一撕扯,更觉捉襟见肘。也许爱与婚,理想与现实,本来就是两件事情吧。对鸿渐,对柔嘉,对无数人,爱,有口无心可耻,有心无口可悲,那无心无口又是什么呢?也许,仅是一种有缘的亲情吧。
围城内外,就这么爱着,不爱着。
《红楼梦》中木石前盟惊天动地,可宝玉也曾“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地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连这刻骨铭心的爱情传奇本身,都太令人失望。难道辛楣对汪太太不是如此么?苏文纨在他心里藏毒太深。可这毒,也许是一种风韵,一种神态,一种语调,一旦略有巧合,便毒性暗发,如痴如狂的对象就转移了。尽管文纨是个遭人厌的女人,可单就辛楣对她的一片痴情为了汪太太而毁了纯洁,也足令人又气又笑又黯然了。
其实,辛楣早在去三闾之前就释然文纨不值得爱了,一直到后来,清楚她有了连鸿渐都惊讶的世俗变化,也都默认。只不过,是为了留恋生命中不能割舍的感觉罢了。他爱的,早已不是她这个人。辛
楣与文纨倒像是在无形的围城内外走了一遭,至于辛楣真正的围城,竟携了一位钱先生连名字都不愿赐的人进去了,满脸淡漠的无所谓。
就这样,无尽的激情与现实的冲撞,爱情与感觉的撕扯,展开了那藏在文字背后的哀愁与落寞,孤单与遥望,然后,让生活看清我们,让我们看清生活。而现在,围城内外,我们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