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寒食,赶在清明假期前,学生一起学习了这两个节日的相关故事,习俗和诗歌。大课间一起观察了校园物候,回来各自写了课程笔记。我没看他们的作业,也不知孩子们笔下的寒食和清明是一番怎样的风景。不过在我心里,这两个节日,对于寒食,是从文化历史传统上了解学习的,但除了从诗歌和文献中对英雄们深有感佩外,其他并无实感了。而清明,却完全不一样了!
对清明的认知,其实是从杜牧的那首诗开始的。说来很惭愧,爷爷那一辈太老实了,听说曾经经历过平祖坟运动,结果天长日久,自家的祖坟地就模糊了。到爷爷故去前,我们家一直是没有宗祠的。其实我觉得爷爷也没有错,毕竟,爷爷常说,人死如灯灭,没了就没了,祭拜或者怀念其实也都是个风俗,在那个连活人都难存活的年代里侥幸大难不死,已经是幸运,对生死看透了也就看淡了。所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们家的清明和祭扫没啥关系。只是从爷爷的坟头开始,清明在我成年后的日子里,开始有了杜牧《清明》的气氛。
清明,父亲照例是要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小姐的。如今我们各自在外,这个节日,除了对故去亲人的怀念,更多的是惦念着自己父母的安康。我觉得我是继承了爷爷的生死观,活着就尽心尽兴地活,死了,那就随他死。重活轻死,死后,人随青烟散去,管那么多还有何意义呢!所以,我看重现世的心安,也注定让自己思虑过甚,各种操劳,不过,性格如此,也就这样了,毕竟,心里装着很多人,虽有沉重,毕竟暖心。
高中时在一份语文试卷上读苏轼的《东栏梨花》,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并顺带着爱上了这个节气。
《东栏梨花》
宋·苏轼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暮春之际,春正好,还未老。梨花淡白如雪,泛着岁月静好的光泽,柳条青绿,依依含情,柳絮已经忍不住飞往远方,满城白花,是春天最柔软浪漫的情绪。一切都是淡淡的,白的恬静,绿的平和,而此时的天空,青色辽阔,正等那一抹烟雨朦胧。东栏独步,一树白雪如花,映照着青天白日,也吸收了诗人心中的惆怅,还世界和灵魂一片清明!
东坡的这份淡然的忧伤和淡定的清醒,正是这个春天大好时节里恰如其分的中年心情啊!
此诗作于北宋熙宁十年(1077),当时苏轼已经四十一岁,经历了众多的家庭变故,母亲、妻子、父亲相继辞世。在政治上,因为王安石变法而引起的新旧党争,苏轼离开朝廷,带着淡淡的忧愁,在地方为官。熙宁九年(1076)冬天,苏轼离开密州(今山东潍坊诸城),接任苏东坡密州知府职位的是孔宗翰。第二年春天,苏轼到徐州赴任,写了五首绝句给孔宗翰,这是其中的一首。
曾经沧海,而今从容。天地清明,岁月宁静。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再看花开花谢,虽有失落伤怀,但已无大悲大喜,毕竟,起起落落这才是人生,而此人此心经历诸多黑暗岁月仍清明如风,这就是灵魂安然的底气啊!
杜牧在《初冬夜饮》一诗里说“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杜牧的感慨中带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哀愁,而东坡却化用此句又唱出了新声——他暗藏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叹,也看到了人生如寄的倏忽短暂,又拥有了且放扁舟,悄然前行的淡泊和笃定。
和此诗此情同频共振的还有这首小词——
《望江南·超然台作》
宋·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春光正当,犹如此刻的诗人,和风细细,柳条摇曳,整个世界生机无限。任是有什么难挨的心事,也抵挡不住这大好春天的热情吧。
一个“试”把诗人犹豫徘徊的心情泄露了,这份纠结源于什么呢!看到半城春水绿,满城鲜花红,看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内心的愁绪仿佛被烟雨冲淡了!抽刀断水,一江春水,依旧向东,涛涛不休。既如此,那就举杯痛饮吧!只是“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不过,诗人毕竟是东坡。正如他经历了乌台诗案之后在黄州赤壁所悟——“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还哀叹什么,知音难觅,有“故人具鸡黍”,那就畅快“把酒话桑麻”,有新火,新茶,有新的一年,新的春天,此心安处是吾乡,诗酒必须趁年华啊!
我喜欢这个版本——“超然台上望”,而不是“超然台上看”。一是这个“望”字应和了词牌名,一是这个“望”字包含了太多情感。这里有“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期盼,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浓烈的思念,还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豪迈之气。
“清明时节雨纷纷”,果不其然,这个节日是属于雨水的。只是这一场淅淅沥沥千年的春雨,黯淡了所有过节的心情。清明踏青祭扫,“一岁一枯荣”的时令循环,“春风吹又生”的希望,还有“萋萋满别情”的感怀,属于这个节日。肉身难免生死的感伤,人生壮志未酬的怅惘,诗酒趁年华的洒脱,能得几清明的通透,都映射着这个节气的物候特点。
清明,天青色正烟雨,而我呢,正走在这条千百年来伟大诗人们用不同人生经历和相同的语言符码铺就的传统文化之路上,淋着这场从千年前的时空飘然而来的大雨,唱着属于祖辈父辈也必将经由我来唱的歌,静静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