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没有女儿,只有儿子,你是我的军大衣。
十年前,你高中毕业,将要踏入大学校门,你爸跟我约定,我俩分别给你写一封信,作为你的成人礼物,送给你。
多少次,我拿起笔,不知从何写起。按说学中文的我,写封信应该是信手拈来。可是,也许是太爱你,竟然不能成文。
这一推,就迟到了十年。
十年后,我突然想动笔了。
我不想讲大道理,再说了,你已经是博士后,我也没有能力教育你了,我只有碎碎念,希望你不要皱眉头,好吗?
你在我的肚子里,一直是坐着的,脑袋紧紧地贴在我的心窝里,也许胎儿以这种姿势在母亲肚子里,极为少见,医院里把我作为教学案例,每天都有主治医生领着一大帮实习医生,来到我的病房,先是讲解,接着用手隔着肚皮摸着你的脑袋,有些实习医生也伸手摸你的脑袋,出于礼貌,我没有拒绝,只是,后来看见大夫带着实习医生走过来,我就赶紧溜走了,我可不想让他们把你的脑袋摸来摸去,我儿子的脑袋可不是随便摸的。
因为你的脑袋一直卡在我的心窝里,空间狭窄,影响了脑袋自由转动,脑袋长得特别不好看,大额头,大后脑勺,小时候去体检,你的头围总是超标。
你的头型虽然不好看,可是,却是很灵光。逢到有人笑话你的大额头,小小年纪的你就会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反驳,我的大额头里全是智慧,你有吗?
你小时候有很多外号,一休,小萝卜头。你有一双大眼睛,眼睫毛长而浓密,往上翘着,像个外国小孩。不得不说,你身上母系基因是很强大的,你的外公,母亲,舅舅,都是这种欧式眼睛。有人夸你眼睫毛长,你记住了,家里来了客人,每当你受了冷落,你就会忽闪着大眼睛说,看!我有长睫毛,你有吗?
你一岁多,我生病了,躺在床上,你父亲出差不在家,家里就咱娘俩,你在我床前窸窸窣窣,我不知道你要干啥,就睁开眼睛,看见只比床高出一头的你在艰难地往床上爬。你吭哧哼哧终于爬上来了,把大头伏在我的脸上,问我,妈妈你喝水吗?你小时候爱流口水,口水滴在我脸上,温温的,那一刻,病痛突然减轻了许多,你知道吗?你就是医治我病痛的灵丹妙药。
你小学二年级开始学奥数,数学从此成了你人生最爱。半年后,遇到了地震,人心惶惶,我劝你暂时不要去上课了,你把大脑袋一扬,说,哪怕是震死了我也要去!
有一道奥数题,老师经常拿来考验同学的智力,历届同学给出的解题思路是两种,而你,却给出了五种解题思路,老师难掩对你的赞赏,逢人就夸你,预言你将来一定会成大才。
你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一次我们逛街,你说,其实你也不爱学习,可是,不学习吧,你又放不下。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对学习能有这样的认识,说明你已经被同龄人早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小年纪,你知道自己身上是担负着学习的使命。
一分耕耘 一分收获,你在奥数班算得上鼎鼎有名,后来凭借奥数竟赛成绩,免试进入全市最好的中学。
小学六年级的一个星期六,你去补课,放学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去车站接你,当时我在生病,头脑昏昏沉沉,等了好几趟车都没看见你,心想也许你坐别的车回家了,于是我就往家走,快走到楼下,看见你迎面走来,你看见我,扑过来,一把抱住我,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家出事了呢,你知道我在生病。你久久地抱着我不放手,生怕一松手我会不见了。
原来,你个子小,被下车的人挟裹着从后门下了车,就从车后头过马路回家了。回到家你敲门,敲不开。母子连心,你知道我一定是接你去了,于是你又返回车站。
看见我好好的出现在你面前,你欣喜若狂。久久地抱着我不松手。我失而复得,你再也不想放开我了,我们手牵着手回家,直到走进家门。
刚上初中,相对于班里多数在小学就学过剑桥英语,新概念英语,甚至从小就跟着外教学英语的同学,你小学学的那点英语根本就不能比。由于同学们起步高,老师要求每个同学每天早自习轮流上讲台,用英语讲一个小故事。天哪,别说讲故事,就是完整地念一段话你都达不到。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这种情况我该早有预料,应该在暑假里提前给你补一补英语。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打听到有家英语辅导班特别出名,立马给你报名。没有跟课本同步,而是学习新概念英语,新概念英语侧重语法,可以弥补课本上的不足。
没有问你能不能吃得消,不知道只有十二岁的你是如何扛下来的,总之,等到期末考试,你的英语成绩达到九十多分,也能自如地站在讲台上讲故事了。
你是爱动脑子的孩子,跟英语学习好的同学交流后得知,他们都是看原版电影,有利于练习发音,有图有字母,学习起来不枯燥。
你立马买了好多原版电影,开始看时,好多看不懂,你反复地看。因为看原版电影,你的语感很好,完全不用背单词,照样拥有大量的词汇量。为你以后在大学的全英文授课帮了大忙。
小学毕业,你的视力还是一点五,初中二年级,你开始近视,漂亮的大眼睛,往上翘的眼睫毛,被眼镜片遮住了。
我一直鼓励你多交朋友,你说,同学在一起谈论某个游戏,你都听不懂。我说,那咱们也买台电脑吧,因为我也想要电脑。你立马否决,说,还是别买,你怕你万一把持不住自己,沉迷于游戏当中,影响学习。那一刻,我真想在你脸蛋上狂亲几口,或者抱着你在地上转圈,你能这样说,我太欣慰了。
有一次,你堂弟叫你去打游戏,你说不去,说小学时,有同学掏钱请你打游戏,你进了游戏厅,看见里面乌烟瘴气,挂着厚实的黑门帘,一看就不是好地方,你没打,出来了。这件事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要不是你跟堂弟说,我无意中听到,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才十岁左右的你,会这么自律。
说到自律,初中有一次开家长会,会后我照例会问班主任你的表现。家离学校远,你中午回不了家,留在学校,由老师轮流照看你们。班主任说,几个老师在一起谈论过,一致认为你最自律,每天中午几点去食堂吃饭,几点回教室,几点趴在桌子上午睡,都是很规律的。最后老师开玩笑说,如果把你放在深山老林里,照样会吃得膘肥体壮。
也许是你小时候幼儿园上全托班,小学二年级开始脖子上挂家门钥匙,学会了照顾自己。想到这里,我的鼻头酸酸的。
你说,你是初中二年级开始知道学习的,也就是说,你在初中二年级真正找到了学习的乐趣。有一次你在房间里学习,我做好了晚饭,你爸怕饭凉了,就敲门叫你吃饭。你打开门,生气地跟你爸说,你打断了我的思路!从此,我跟你爸记住了,在你学习的时候,绝对不去打扰你。
有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你跟我说,你去午休,半个小时后叫醒你,你要起来学习。我答应了,半个小时到了,我轻轻地推开门,你睡得正香,我不忍心叫醒你,就退了出来。一个小时后,你醒来了,一看表,就跟我急了,问我为什么不叫醒你。我说,星期六多睡一会没关系。你不依不饶,说我不尊重你,耽误了你时间,说着,你哭了。我赶紧给你道歉。保证严格按照你的要求,绝不自以为是。
初中三年,你每学期都在年级前五十名,三好学生,奖学金拿到手软。数学,物理,化学三科竞赛,你拿了两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
你毫无悬念地升入高中。
高中时代,你知道爱美了,头发理成毛寸,原先大脑门,长后脑勺,渐渐不那么明显,五官帅气,妥妥的校草一枚。你从女同学的眼光里读到了爱慕,每天早上偷偷给头发上喷水,头发是一根根竖立不倒,水滴却从脸颊滚落,你也知道大冷天这样,我会担心你感冒而训斥你,你总是在卧室门口一闪,留下一句妈妈再见,就风一样不见了。
不光是爱臭美,军训时你认识了你班的游戏高手,他为你打开了另一扇门。你说,同学都知道你学习好,你也要让同学见识一下,你游戏照样也打得好。
游戏改变了你,让你从一个善解人意的乖孩子变成了刺猬。诚如你预言,你果然荣升你班游戏第一。
当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在学习上付出的少了,成绩不会骗人。在一次期中考试后,我去开家长会,得知你的语文成绩竟然不及格。我去找班主任,班主任难掩对你的喜爱之情,说你是低调的学生,数理化成绩好到顶了,要搁一般同学,早就骄傲的上天了。本来是想告你的状,班主任这样一说,我开不了口。老师像是看出了我心里的担忧,话题一转,说,男孩子嘛,不爱学语文是正常现象。不得不说,你高中班主任真的是偏爱你,背过我,亲自跑到语文老师办公室,跟语文老师说,如果把你的语文成绩抓上去,他请语文老师吃饭。
你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情,我开家长会还没到家,你就给我打电话,你是担心自己的行为败露。回到家,我忍着气问你,为什么数理化成绩拔尖,语文成绩这么差?你说,你在初中就把高中数理化课程自学过了,所以学起来轻松。你说语文老师讲话方言浓重,你听不懂。
我开始观察你对语文的态度,发现你竟然把初中时的作文拿来应付高中作文,还把我的一篇散文,改头换面成了你的作文,交上去应付老师。一个人要是对一件事不上心,天王老子也拿他没办法。
有一天晚上,你放学回来,我正在厨房做饭,你在我背后轻轻地揽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背上,说,妈妈我爱你!我没有回头,问你,今天为啥好好的突然这样说。你说,你在路上想了,自己打游戏确实不对,妈妈是真的不容易。你还说,语文老师今天跟你说,你不好好学语文,妈妈都急坏了。你问我,是不是很为你着急。
我知道火候到了,趁热打铁,跟你说,当然着急了,你想想,按你数理化成绩,高考目标应该是清华北大,如果因为语文成绩拖后腿,上了别的大学,有点冤屈。
你说,妈妈对不起,让你为我着急了。我其实最想听的话是,妈妈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学语文,争取考上清华北大。可是你没有说,我不好逼你,你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还是给你时间吧。
高二分科,你自然选择了理科。
转眼到了母亲节,下午放学回来,你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敲门,我打开门,你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抱住我,伏在我耳朵边轻轻地说,妈妈母亲节快乐!我心里是高兴的,搂着你说,谢谢儿子!你放开我,蹲下身在墙角拿起一把鲜花,递到我手里,说,妈妈辛苦了!臭小子,第一次送女生花,还不好意思呢,先把花藏起来,再鼓足勇气拿起来送。我接过花,问你,咋想起来送我花了?你说,因为我爱你呀!
从此,那个自律的儿子又回来了。
你为了学习语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见了语文学习好的同学,就朝人家打听学习语文的诀窍,一天超过五个小时学习语文。你是聪明的孩子,一旦用了心,成绩就上去了,期末考试,语文考了一百二十多分,这个成绩一直保持到高考,这是后话。
闲聊时,我问你为啥突然不打游戏了,你说,学到你这个份上,不考清华北大有点丢份。你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你被香港中文大学以全额奖学金提前录取了,全省只录三名。
我却高兴不起来,按我固有的思维,认为香港的大学不注重知识学习,要想真正学东西,还是要在内地大学。如果不报香港中文大学,第一志愿北大肯定会录取你的。
整个暑假我心情一点都不轻松。这也是我不能提笔写信的主要原因。
开学了,我送你去学校。中大校园很大,占据了一座山头,站在逸夫书院,可以看见大海。在香港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够拥有这么大面积的校园,实在不易。学校的大巴车载着家长参观整座校园,这哪是学校,分明就是一座美丽的公园。宿舍是两人间,放下行李,我就在你的床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踏实,学校是我理想中的模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十八年来,你第一次离开家,心里知道你长大了,总有离开家的那一天,可是,还是不由得牵挂你,想你,想一个人的极致,大概是生一场病。
圣诞节前,学校放寒假,终于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你了,我去机场接你,早到了两个小时,你看,妈妈是多么得沉不住气。在候机室等待,我忽然很不舒服,那种感觉,像肠胃感冒,像晕车,恶心,头晕,烦躁。我痛苦得坐立不安,一分一秒地捱着时间,你终于出现在闸口,才四个月没见,你怎么瘦成了一道闪电?
你大步走过来,拥抱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亦紧紧地抱住你,在你瘦削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一刻,我身体上的不适消失了。
我们手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晚上,我是笑着入睡的。
早上,我早早就醒了,想着起床给你做早餐,我要用你在家的时间,把你养得胖胖的,你最爱吃我做的饭了,时常跟你同学夸耀我是二级厨师。你也很兴奋,早早起床来到我卧室,躺在我旁边跟我聊天。
我坐起来穿衣服,只觉得天旋地转,我跟你说,不行,妈妈很难受。
你立马扶着我躺下,给你已经上班走了的爸爸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送我去医院,又给你医生舅舅打电话,咨询我的病情。
你们火速地把我送到医院。各种检查做下来,并没发现问题,只好先挂吊瓶,再观察。
你是小学老师的得意门生,她知道你回来了,打电话说请你吃饭,你在电话里说,暂时去不了,要在家陪妈妈,妈妈生病了。老师问,你妈妈怎么生病了?什么病?你说,也许我妈妈是太想我,所以生病了。
你知道吗?听见你这样说,我恍然大悟,是呀,在你离开的四个月里,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担忧和想念中度过,等到你终于要回来了,我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放松了,所以就病倒了。
你每天陪着我去医院打点滴,你牵着我的手就没松开过,过马路时,你左顾右盼,紧张地看着两边的车辆,伸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护在身后,你的一双近视眼,也许是过于紧张,充满了血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军大衣真暖和。
这一病,就病了二十多天,躺在床上,我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不能给你做你爱吃的饭,不能挽着你的胳膊逛大街。眼睁睁看着你假期结束,返校了。
你大学的志愿是我们帮你参谋的,想着到香港上大学,就要选他们有优势的专业。没想到,你兴趣不大,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大一第二学期,你跟我们说想改专业,改专业在内地大学是很难的,香港的教育,追求的是学生的兴趣。你找教育处,要求从商科转到数学系,教育处让你提供大学一年级数学成绩,以及高考数学成绩,你几乎满分的数学成绩,让你在大二顺利地转了专业。
数学果然是你的最爱和强项,大学四年,每学期你都会额外拿数学奖学金,你以甲等荣誉大学毕业。
大学毕业,你选择了爱因斯坦母校,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攻读研究生。你心里一直有个梦想,你喜欢F1一级方程式,想将来从事跟F1一级方程式有关的工作,你想学空气动力学,想为F1一级方程式做点事情。
研究生你从数学改学物理,对于一个空缺了四年物理基础的你来说,在研究生阶段学物理,难度可想而知,你努力过,可是,一向成绩优异的你,研究生成绩并不如人意。研二,你果断又改回数学,数学果然是你的强项,你如鱼得水,只用了一年半,就完成了研究生阶段的课程,毕业论文拿了满分。
你顺利的升入博士,一年半写了三篇论文,导师说,你可以毕业了。
你觉得,用一年半时间完成博士课程,只是学到了皮毛,你要踏踏实实地学东西,所以你并没毕业,而是继续埋头苦读,三年时间,写出来六篇论文,而且发表在国际权威刊物上。
你总算觉得,可以博士毕业了。
博士毕业,你又开始了博士后。
每当有人问我,你所学专业,我回答数学,他们无一例外地张大嘴巴,露出惊讶的表情。是的,数学专业是难度高,含金量也很高的。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马上到你生日了,我们相隔千山万水,不能亲自给你唱生日快乐歌,不能给你做你爱吃的饭,这封信算我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我抚养你长大,你陪伴我成长,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一路走来,我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够好,今后还要不断地学习。
二零一八年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