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很少见到父亲,或者说小时候的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因为那时候河工多,父亲一年中有好长时间都在河工劳作。不过父亲还是很疼爱我的,据母亲说,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父亲天生一张红脸膛,不怒自威的那种。所以小的时候,我们都惧怕父亲的。但父亲却从不打骂我们,特别是我,都不曾大声吵过我,高声和我说过话。在父亲眼里,我是最乖的女儿。
父亲疼我不是因为我老实肯干,仔细周全。从我一出生,父亲就和母亲说,想抱我这个丫头。母亲说父亲害羞,从不抱自己的孩子,除了我。因此,我很幸运。
父亲个子不高,平时话不多,但勤快,也从不唠叨别人,任劳任怨。父亲爱抽烟,一个不太长的紫红的烟杆带着一个绿玉的烟嘴和一个黄铜的烟锅,一个烟包挂在烟杆的中央,里面装的是买的或自家种的烟叶。想抽的时候,就将烟锅伸进烟包里挖满,摁结实了,再点了抽。
日子在不知不觉间溜走,转眼我上了高中。不知道是父亲空余时间多了还是对我更加关心,父亲有几次去学校看我,给我送一些吃的、穿的或者是用的。但父亲的背影有三次印在我的脑海里,是怎么都你不掉的记忆。
第一次来学校是高一的深秋,天渐渐的变冷。在一个冷风飕飕的早晨,吃早饭的时间,父亲拿着暖水瓶给我送来,还给我买了一条紫色的绒裤。我让父亲在学校 吃了饭再走,可是父亲不想给我添麻烦,倔强地走了,给我留下一个微驼的背影,和快速飘离的脚步。我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父亲在走到大门口时向后回望了一下,发现我还站在那儿,向我摆摆手,就消失了。我心里难过、愧疚了许久。因为那时候都是两条腿走路,父亲是要起了个大早的。这是父亲一惯的作风。
第二次去看我是高一快放暑假的时候的一个中午,天气很热,那天逢集,父亲去办什么事情的时候,专门给我买了小瓜送来。大滴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脊背被汗浸湿了一大片。当时同学们正午休,他找到我,把东西给了我就要走。我问父亲有事吗?他笑了笑,说没有,赶集,只觉得这瓜应该很好吃,就买了给我送来了。我想陪父亲到树荫下歇息,父亲不让,硬是要我回去午休,别影响了下午上课。无奈,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父亲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当父亲消失在学校的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父亲又矮了些,背有点又驼了些。我心里又一次感觉到难过和不安。
最难忘的一次是在有一年的刚放暑假,父亲在地里干活,知道我回来了,就在地里把给我留的西红柿摘下来,专程送回来给我吃,还满脸歉意地说,你放暑假的时候,西红柿都罢园了,这几个是专门给你留的。说着,父亲还帮我洗了洗,歇息了一会儿,蹲在地上抽了一袋烟。站起身嘱咐我,在家好好看书,不要到地里去找他,因为明年就要高考了。虽然我不是很情愿,但我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安排。我送父亲出门,看着他扛着铁锨下湖去。父亲的肩上搭了一条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往前走,又不忘回头让我回。我看着父亲一直消失在我的视线,父亲的背似乎又驼了点。我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般,心里想:我不会让父亲失望的。我也由此感到自己肩负的重任:它不但关乎我的前途,也满载着父母的期望,有沉甸甸的。
转眼春节已过,星期六的时候我回家,休息一天。星期天要回学校的时候,父亲肚子疼,二哥要带父亲去医院,父亲说不碍事,让我们走。我和二哥就走了,我回了学校,二哥回了单位。星期一早自习,老师把我喊出去,告诉我说家里有事,叫我抓紧回家。我懵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不是好事。就赶紧往回赶。
家里围了好多人,父亲躺在堂屋里头向着门,脸上盖着火纸,只露出手在外面。我就去抓他的手,想把他拉起来,我不相信昨天还好好的父亲,今天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时刻守候在父亲身旁,我认为父亲还会醒来。因为我听过一个故事,是一个躺在棺材里埋到地下依旧复活了的人的故事。我相信我的父亲会像那个复活的人一样复活,因此我日夜守候。因此我不让人钉上父亲的棺材盖。也因此我不让父亲的棺椁出门,我只是在等待父亲苏醒的时机,我还害怕父亲苏醒时没人听见,耽误了救治。结果都没有,父亲还是被抬走,下了湖,入了土,完成他人世间的旅程。我仍然希望父亲的苏醒,可是依然没有。
家里空旷了许多,安静了许多。没有了袅袅的轻烟,没有了沉重的咳嗽。没有了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光亮,没有了温柔的眼神和叮咛。没有了日复一日微驼的背影。
父亲的背影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却永远地走进我的心里,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