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单位和家里是三个多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早上醒来,即刻收到一周二次的心道电波:快出门,到湖边去,快走晨练。陶英从眠床上轻手轻脚退出来,晨光已至,连深蓝睡衣上的褶皱都很深沉很安静,棉布纹理诚实地显露出追随多年的灰白内心。
厨房黑色台面泛着柔和的光芒,让昨夜高烧昏睡一晚的陶英相形见绌,今早她的脸色还像隔夜豆腐一样耿涩。好在水槽里碗挤盘叠,兵荒马乱,正渴求一位安邦定国的高手的到来。
墙角堆积的每日报纸,像漏风的楼板,但框架总归安定。里间的男人翻来覆去,也许正在梦里激烈地打着对越战争,不知地点是在横店还是象山影视城。小房间里的儿子,即使醒来,还有点天使的模样。所以,小家更要惯常自在,力求现世安稳。
深蓝睡衣下的脚步,温暖、有力、持久。儿子要煎饼,男人要煮粥,自己呢,也不委屈,蔬菜水果煮玉米:这是昨晚预订好的,一一做成半成品。
尽管头还有点晕,但是一踏进厨房,多年练就的麻利风范下,气血已经通身传遍了振奋的错觉。当陶英拉开厨房的移门时,仿佛从美容院里走出一个有嫩鸡蛋面孔的女人。
一出门,万物应和。门口,石榴花传笑语,莹莹霞色;鸟鸣会夏意,惊天动地。可这花鸟虽卖力热爱生活,但在陶英听来有点隔,不亲:这大地明明还喘着粗气,五月犹如二月清冷,几万个毛孔都要缩回屋里去。但,这只是毛孔们一腔情愿的偏见。
大王雄风起,唤我立志早,他日必然笑傲过去。陶英要的就是这样病中自强自救的感觉。
她和世上无数正步入中年女性一样,正立志要以裙裾笑傲夏季、抵挡岁月杀肥刀。
可贵的是,她常立志,常践行。虽未遂志,但屡败屡战,悟性和意志更是不断收获。今日里,感冒病菌在她的呼吸上涂抹了魔咒,使花香变馊,让柳絮粗肥,把马路打翻,但陶英却获得了一层新境界。
她回想起十五岁的自己,想象自己是幽静山谷里出来的长发姑娘。
她跟着尽职的乡村代课老师去捉游戏厅里的男生,她心里也渴望和他们这样偶尔变坏,但是她必须以正义的希瑞公主的形象去亲近他们。她也伙同一帮女生去拆散班上某个要嫁人的女同学,以温柔敦厚的态度说:才初二,你十四岁,他四十岁。语气轻柔,像夜晚的灯光那样,力求照进这个胖嘟嘟女生的浆糊般的不声不响。心里却开始朦胧地想:他们,真,要,睡,在一个床上吗?
“比这些多多了,要是只有这么一点点事情,现在的人事怎么会如此混搭呢?”
同事洁正笼着嘴巴说着昨晚见闻:“我在东门口商场里看见庆帅哥了。”然后打住,看看旁人的眼神是否像看浴室照片般热烈,果然是,那么她继续主讲:“你们知道的,他自从参加明州诗歌会后,就被文广总局挖去了,他也就和阿花离婚了。”庆和花,从前都是陶英的同事,可惜大家不知道他们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飘走后,到哪里生发去了。大家对于过去和现在的融会贯通,对考据学、索引派都是很感兴趣的。
“哎,哎,哎,庆帅哥本来就那么招蜂引蝶,一到上流社会,没有点和名媛闺秀的故事,怎么对得起阿花从前的铺垫呢?”
“是啊,做男人就是做只鸟,百花丛中去飞一飞。做女人就像做一朵花,百草园里抬抬头。”
“你猜,我昨天逛街碰到庆帅哥了。你猜他怎么对我说?”洁越发觉得要奋力把自己表达出来,既然大家对前同事庆帅哥的关注,就像群山对天空的仰视,那么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做天空里的一轮明月呢。
“怎么说?这小娘鬼是!”年长一点的,嗔怪地接受了洁这点小撒娇。
年轻点的也不错过这样的舞会:“啊,你也在这里?张爱玲版行不行?”
“侬来买啥麻事?上海腔嗲一记好伐好?阿拉洁美眉身材勿要太好啦。”
陶英惊恐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众人飞鸿传情般的话语里忽然听出里一点“女人当自强”的真谛,从窗户里传递进来的夏天的热血,没有为她发红的脸色再增添一抹辉煌的气息。不过,她忽然觉得洁没有那么讨厌,她兜售着别人的绯闻,只为了卖一点点自己寂寞的嗲萌。
她伸出手,在空中一拨,让自己要冷冷讽刺的话躺回肚子里去,像心中有剑的侠士般站起来:“对了,洁,你前段时间血压高,听你说不舒服,最近好点吗?”
当然这句话命中了洁的要害,不偏不倚命中了她最需要同事怜惜的部位:“是呢,医生说要修养,也要运动。你看我们这里,每天改不完的作业,每天批评不完的学生。”
平日里,在夸富和炫宝大会上,多数做免费看客的陶英,此时化身娓娓动听的夜间节目主持人:“庆帅哥能遇到你,也是他的运气,你让他回归普通人状态了吧。”
“对呀,电视上他都是那么清高在上地端着,他一看见我,就立马接了地气。”
“你的笑容很有杀伤力的。”陶英的喉咙里涌出蛇的馋涎,引诱着人透过一条倾斜的过道,把看见的真相大告天下。
“就是,他像白冻猪油一样,在我的笑容里溶化掉咧。”
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可以重提,东北二人转可以盛行,小报可以盆满钵满。
“原来他旁边的女人,是他的新女友喔。”
众人要的就是这句话。大家的笑容里伸出一只只朝陶英点赞的大拇指。陶英的手还在洁的手臂上安抚,血压走向平稳的洁讲得起劲:“闹,我以为庆帅哥如今有才又有财,怎么也得找一个比我们阿花好看点的女人吧,他身边的这一个啊,头发嘛,黄头猫一样,个子嘛,瑟麻鬼一样。真不知道他读诗读出什么独特的品味来了。”
对于洁来说,她这么积极地主持正义,也是平生第一回。
陶英没有一味沉醉在众人的激愤剧评里,她还对自己从前的清高和虚伪劲有点真诚的检视和接纳。因为一向身强体壮的她,人到中年万事来,隔仨差五小病小痛,昨晚高烧今天上班乏力,使她就对常常被病患光顾过的人好像同情同理了,让同样蜷缩需要补钙的筋骨们舒畅一拉转,做一回讲坛的话语霸主,做一回纸老虎陪审员,只要一回,就像提供童年的一双舞鞋一样。如此好善乐施,只要一幅聪明心肠。
“何况,不这样的话,”陶英清楚:“你就会被忘却,被边缘化。”
在其乐融融中,陶英只在心里转过身,看见早上晨练时自己以一种圣女贞德穿过战场的速度,正在逐渐接近湖边。
那是一个山寨大学的门口,气派慷慨地提供给周边居民一个人工湖。湖面上,晨曦初铺。那一刻,在陶英的心里仍然散发着神秘女巫的气息。
她远远看见早上那个陶英,缩着毛孔,萎着面容,揣着信念——一周二次,摇动着大铁盘子一样的身躯的大妈陶英,长久以来,对于晨练——这种不自觉贴合的中老年生活方式——心存抵抗。但是,那昭昭肚腩,已像落定在草坪上的降落伞一样,怎么看怎么也不能相信十五岁时她跟着老师和同学东奔西走时,摇动的是郝思嘉一样的纤腰。
同事洁,也陷落在四十左右的中青含混的状态里,但难得有了机会,热烈地打造工作中她的四维空间作品——周围的作业本和门口叽叽喳喳过往的小麻雀一般的学生都在四维空间了消失了,只剩下这次特殊的飞船旅行:“我也没问他,是不是他的新女友。我就是看一下,就别出苗头了。”
“这一幕触目惊心啊!”有人入席很专业,有人入戏很专业。
陶英缩了一下脑袋,仿佛等着要挨揍的小女孩似的。
她看见她的人生轨道在中老年早睡早起晨练报纸中南海地沟油中运行,连发烧也不偏离。
她听见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早先怀孕哺乳的时候,怎么可以挑三拣四、自私得只想着自个身材呢?”
“后来嘛,得先填饱肚子哄足精力,才扛得动一大家子的琐屑嘛。”
“当然,等下好好吃一顿早饭。中饭、晚饭更不能马虎。这样,锻炼才有力气坚持下去,一家人才能在洪水猛兽的绝症包抄中幸存下去嘛。”
今天即使想象十五岁时候的自己,想象森林妖精和童话女巫,但是她的外在还是恒定的这条晨练线路,从家里到山寨大学的人工湖,一路快走、甩手。
不放过自己的稳定性,感冒让她的身板脆弱,但是让她的意志就像大铁盘一样坚固,而这个湖畔大妈,就是她这个大铁盘接到的一颗小子弹。
她四十来岁吧。头发蓬乱,就像云层遮住太阳一样。她对着湖水,一边压腿,一边翻着姜黄色的薄册子的前几页念:“因为美不是什么/而是我们刚刚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陶英刚好有一口痰要吐,找个地方,刚好吐在一朵金色的草花上,叶瓣上还颤抖着这个诗意而忧伤的句子。
美和恐怖,惊人地融合在她的身上,陶英在这个办公室里用了更多的时间去回味,仿佛在确认那个时刻是否还在湖边,是否依然完整。她回味这个同类的长相。没有犄角,也没有羽翼,但是她念的这两句,就和她的压腿动作一样,岔开了一条腿和大地之间的接触方式。
她粗糙得就像任何一个中年妇女,任何一个踏入厨房就像踏入圣坛、端起洗衣盆就像背起十字架的中年妇女,但是她又了不起得像阴郁天空中的一抹闪电,她念诗句的声音里刹那间的忧郁,在陶英回想起来,仍然像一个快活的实习医生。她给自己这个大铁盘注入了颗蹦脆的小子弹。
即使此刻,主持绯闻、诱导四维空间搭建获得成功的陶英,也没有获得的信心去靠近搭讪那个湖畔大妈。
大妈的大麻只可以在黑暗沉寂中传递。她怕胡言乱语或者大麻失效。但是,她又怕下次再也抽不到这支令人眼睛发亮的大麻。她庆幸在最后离开时,那个发烧得晕乎乎的自己僵硬地走过去,颤抖着勇气问:
“你是住在这一带的?”
“没错,是的。回头见。”
这是她们唯一的对话。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