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香衣
故事开始在结束的时候。
醉醺醺的几个男生走在大学校园里,高挑的路灯照着凌晨时分仅有的行人。他们在嚎一首跑调的歌。一个男生突然冲到石阶边呕吐起来,歌声断裂,他被架起时眼睛红肿着。经过女生楼下,他竟有了力气,对着某扇窗户高喊一个女生的名字。同行的男生们遥望此窗,一起看见墨色的沉默。
声音将舒瑶惊醒,她侧耳倾听到“夏晶晶”。舒瑶又不是夏晶晶,于是继续睡觉,奈何那个男生不放过她。男生嘶哑地喊叫,末尾的“晶”全力拖长,好像他拖得长一点,就能留她久一些。他至始至终不提爱恨,也没有说别的话,只叫她的名字,一声声直到耗尽自己。舒瑶听出永别的味道。
舒瑶不吃早餐。蓝色的风扇从床的另一头吹过来,流动的空气划过她的皮肤,又被白色蚊帐一股脑兜住。隐居在杨树上的黑蝉声动四方,舒瑶侧身看见窗外的杨树叶在阳光里发出胶亮的光。阳台的门忽然一动,郁欢进来看见舒瑶,轻声说:“你醒啦?醒了就开灯了。”
花乱风急火燎地推门进来,眼瞅见舒瑶还在床上,笑了开来:“哎哟,瑶瑶姐,你怎么还在床上?你赶紧下来吃饭吧。”
舒瑶喜欢花乱的心直口快。花乱一遇到烦心事,就会说:“哎哟,烦死了,我不管了。”她竟能真的不管了。她知道自己处理不好,索性不再处理,努力也是有的,结果降临时又觉得怎样都好。花乱对人生是欢喜着服帖。
“我现在不吃。你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忙?”
“暂时不用,”花乱对舒瑶说,“不过我中午要把包送到邮局,填单子的时候需要你帮我看一下东西。”
“好啊,那我吃完饭去找你。”
舒瑶下床时见郁欢也在整理衣物。郁欢不回家,要在学校准备考招教。舒瑶随口问道:“郁欢,你住的地方找好没?”
郁欢从一堆衣服里直起腰来,茫然看她一眼,说:“找好了。”郁欢沉默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那个地方你去过,我住在婷川他们隔壁。”胡婷川也是这个寝室的女生,与男朋友余执常常在外面住。学校规定毕业生后天必须离校,郁欢不得不在外面租房子。
“这样好啊,将来有什么事,婷川和余执都能帮你。”舒瑶说。
郁欢坐上床沿,欠身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从来没一个人在外面住过。”
“那咋办?让姐夫过来陪你。”舒瑶打趣道。
“他?他才指不住。人家忙。”郁欢的嗔怪里有掩不住的甜蜜。
郁欢的男朋友是半年前家里介绍的,人已经工作。第一次见是过年,亲家们一起打牌,郁欢和他在角落里单个地坐着,像两个海螺傻傻地呆在沙滩上,隔壁笑声如海潮传来。郁欢没谈过恋爱,第一次相亲人窘窘的,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他端起果盘给她吃,郁欢从一堆瓜子里挑了一粒糖。她怕自己嗑瓜子的样子不好看。
过完年,他回外地工作,从来没有找过她。郁欢有自己的解释:“他是因为人老实。”郁欢一心考招教,两家等她工作后就结婚。舒瑶有些惆怅,曾问她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吗。郁欢眨眨眼,笑着说:“我是不想折腾。”
舒瑶梳好头发,翻箱倒柜地找饭卡。郁欢叠衣服,连衣角也是平稳的,她将衣服静置箱中,如同亲手安放了自己的一生。郁欢见舒瑶还没走,就与她聊:“舒瑶,你知道我租房子花了多少钱吗?”
“多少?”
“一百二。”
“真的假的?几天?”舒瑶找到饭卡。
“不是。一个月。”
舒瑶震惊了:“天啊,怎么可能?你怎么租到的?”
郁欢一脸骄傲地笑道:“婷川帮我租的。便宜吧?我也觉得便宜。”
“你太厉害了。居然会有这么便宜的房子。嗳,我得赶紧去吃饭了,花乱还等着呢。”
夜晚,舒瑶洗漱前探身看窗外,正巧下晚自习的人走过。一对夫妻撑了把黄色大伞,在拐角卖馒头夹鸡蛋香肠与香菇丝,味道馋人得紧。舒瑶曾经半夜下楼去买一寝室的份额。
郁欢与舒瑶各自玩起电脑。郁欢忽然跑到舒瑶床前,郑重地说:“舒瑶,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郁欢问道:“你急着回家不回?”
“怎么了?”舒瑶有不好的预感。
“不是,”郁欢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想让你陪我去住几天,我一个人害怕。”
舒瑶很为难。郁欢很少开口求人,她说害怕已经是非常害怕。好歹朝夕相处四年,说不行太伤人。以后就很少见到了,诀别之际的要求怎样都不过分。倘若让舒瑶一个人住陌生的地方,她也害怕,将心比心,没办法拒绝。舒瑶勉强点一下头。
胡婷川得知舒瑶要去牧野村,她笑着表示欢迎。婷川与郁欢将住在一栋楼里,一层是房东住,二层是一厅六室,租的人都是大学生,几乎客满。胡婷川和余执曾邀请舒瑶整个寝室的人来这里吃饭。余执一个人炒完了所有的菜,胡婷川在旁边打下手,俨然夫妻。
婷川收拾着零碎问道:“瑶瑶姐,明天就不让住了,你东西收拾好没?”
“我东西收拾的快。”
郁欢找了一个大纸箱,把要卖的书全都装进去,舒瑶也贡献出许多书。胡婷川喝着水说:“瑶瑶姐,这些你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带着沉。”
胡婷川有些生气:“连大学纪念册你都要扔吗?”
舒瑶知错地捡回,婷川是重感情的人,她不该在婷川面前扔。
女生楼前常年有人收废品,收书。原本是五毛钱一斤,舒瑶她们下来时,降到四毛。一个瘦小的老男人拿杆秤憋着气抬起,指头都是黑的。以前花乱曾问他为什么不买一个电子称。他瞪着眼睛道:“电子称?那得多贵!”花乱力争道:“可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老人依旧固执地说:“不买不买。”
花乱一回去就讲给舒瑶听,气呼呼地说:“他们那代人永远不知道对自己好!”
老人付了六十多块。郁欢自嘲道:“我们四年学的东西原来就值六十块。”前几天郁欢摆地摊卖书,两块钱一本的专业课书学弟学妹们犹要砍价,郁欢生气不卖了,如今四毛钱一斤统统卖掉。
胡婷川忽然伸了一下胳膊,喊道:“嗳。”舒瑶寻着声音看到余执,他骑着三轮车。郁欢曾央求胡婷川让余执帮忙将东西搬到牧野村。车满后,郁欢跟着去放东西。余执让胡婷川也过去。胡婷川不情愿地笑道:“我也要去吗?”余执立刻黑了脸,一副马上甩手走人的样子。郁欢在一旁讪讪的。胡婷川只好妥协。
寝室里空空荡荡,惟有几个床还算完整。舒瑶举起手机玩自拍,很久之后听到敲门声。
“施烟雨?”施烟雨是舒瑶对门寝室的,舒瑶很诧异她现在过来。
“咦,瑶瑶,你还没走?我看见你们寝室灯还亮着,就进来看一下。”施烟雨戴了一副眼镜,有一头浓密的直发。
舒瑶说:“我明天上午走。郁欢在外面租了房子考招教,我陪她几天。”
“她租好了吗?我本来想找她合租的。”施烟雨有些失落。
“你的工作都找好了?”
“我找了两份工作,”施烟雨笑道,“一份辅导班的,一份火锅店的。”
舒瑶赞道:“可以呀你。”施烟雨每个假期都会打工,因为考上了研究生,所以不急着找正式工作。
施烟雨却说:“可是瑶瑶,累啊,瑶瑶。”舒瑶劝道:“但是能挣钱啊。”施烟雨沮丧道:“也挣不了多少。”
舒瑶想到一个轻松的话题,问道:“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施烟雨更加烦恼:“我家里不太同意他,可我担心的不是这。他不考研,可我上完研出来就二十六七了。瑶瑶,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
舒瑶陪她叹气,没一会儿,施烟雨去楼下交还寝室钥匙,离开大学。
舒瑶吃过晚饭决定在校园里走走,她喜欢看暮光。夕阳落尽后,天色全黑前。天空是奇异的宝蓝色,像一块又高又远的大石头。月亮微微泛白,想亮不敢亮。星星刺透天幕,得瑟地闪烁着。
回到寝室,郁欢和胡婷川已在。婷川说:“瑶瑶姐,我今晚睡寝室。”言毕,提着衣物洗澡去了。
郁欢长舒一口气。舒瑶突然想吃苹果,于是她一边想念苹果,一边听郁欢抱怨。
“唉,舒瑶你不去真明智。你不知道我夹在中间多难熬。他们是不吵架,但是都给对方脸色看。余执脾气不好。而且他们是因为我,让我觉得自己可多事。……我当初就怕这,但是婷川一听说我要在外面租房子,就特热心地帮我问,我不好意思拒绝。……咱俩东西还没搬完,我都不知道明天怎么开口再让余执帮忙。”
“我会骑三轮。”
郁欢惊呆了,手掩住口,轻声问道:“真的?”
舒瑶笑着重复一遍。
“天呐,不早说你!那明天……”
“明天我骑。”
郁欢立即沉浸在柳暗花明的快乐,眉眼间如拨云见日般明朗。手机响了,郁欢一看是他,便开心地与男友通起电话。
婷川回来后,郁欢告诉她舒瑶会骑三轮车,婷川难以置信地又问舒瑶一遍。在有点兴奋的气氛里,三个女生从三轮车的事聊起,聊着聊着说起小时候,说着说着谈到男朋友身上。几个人相互爆料,时而调侃,说说笑笑没完没了。快睡觉的时候,郁欢手机响了。
她挂完电话,沉思一下,对胡婷川说:“婷川,余执刚才给我打电话,你晚上还是去找他吧。”
胡婷川道:“我跟他说过了晚上我不去。”
“但是他现在就在楼下。”郁欢说。
婷川闷声坐了一会,出走了。舒瑶立刻生气了,对郁欢说:“婷川怎么这么没原则?她都说不过去,现在一个电话又走了。一点主意都没有。”
郁欢犹豫片刻,开口道:“你知道余执怎么说的吗?他让我跟婷川说,如果她今天晚上不去,以后就不用去了。”
“余执说话可真够难听的。”
“他怕婷川不听他的,才给我打电话。就因为他今天下午帮过我,看中我没法拒绝。真不是我说,明明是他们吵架居然让我当恶人。”
舒瑶听明白了婷川的处境,她要考虑余执,又不能让郁欢为难。胡婷川大三刚恋爱的时候,没见她少笑,爱来爱去却成了这样。余执对胡婷川一见钟情,因为过分迷恋所以看不透她,仿佛一直都是他主动,愈是委屈愈要计较,他怕她不够爱他。他们没因毕业而分手,却和分手的人一样不快乐。
清晨,舒瑶去租三轮,阳光是不刺眼的明黄色。当太阳变成白色小亮斑的时候,舒瑶还没回来。胡婷川和郁欢去找她,排到时已经中午了。
“婷川,我要戴你的帽子。”舒瑶热切地看着婷川旅游时买的编织帽。婷川忍住笑递给她。舒瑶戴上很有村姑范。三轮车装不下,舒瑶将两个澡篮挂在左右把上,刚骑,帽子的细绳就断了。舒瑶干脆把帽子摘掉,心想好吧,这下所有人都能看到我的脸了。婷川和郁欢在后面走,弯腰笑个不停。
舒瑶大学四年都没这么高的回头率,路上的人都惊诧还有女生会骑三轮车。婷川忽然叫她,舒瑶停车,以为婷川有什么事。胡婷川两手提着东西噔噔噔跑过来,往车前一杵,开始观赏舒瑶与三轮车共存的画面,然后哈哈大笑。舒瑶简直被气死了!
牧野村全是私家楼房,巷口对着中学。有一处人家门前开了极美的夹竹桃,可惜郁欢不住这里。小路不平,舒瑶更加骑得兴冲冲,看得郁欢心惊胆战。停车后,舒瑶见到房前落了许多白灰。
胡婷川看着舒瑶说:“瑶瑶姐,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们正在加盖房子。”
舒瑶不以为然,双手提着大箱子移步上楼。头一抬,方才骑三轮车的快乐刹那荡然无存。
二楼小院全是被凿掉的砖头,沾着白色水泥,处处狰狞若骨。它们硕大地往上堆,高过膝盖,高过深冬的积雪。砖与砖之间是黑洞洞的空气,黑如无数个失去眼珠的眼眶,要塌下去了,一踩砖就要塌下去了!大厅没有门,郁欢和婷川先走了过去,在厅里等她。舒瑶感到她们很遥远,像两个模糊地影子立在那里,目光熟识,神态平静。她们在一个瞬间对望。她们没有人觉得这条路是可怕的。舒瑶只身抬起脚。
郁欢拿出婷川给的钥匙开门,婷川和余执的房间在隔壁的隔壁。
门一开,热浪般的空气喷卷而来,仿佛是被压抑了千年的热。舒瑶像进蒸笼。四周似火,却不见蓝色火苗,没有疼痛,汗却直条条往下掉。周身浮水,竟可以呼吸。一张高床,看得见木板;矮长小柜;两扇窗一半昏蓝一半土灰;临墙是桌子,红漆掉了一半。墙上贴了一圈过气的明星海报,他们在墙上静艳相望。天花板很高,将十平米的空间怪异地拉大。灯泡乍亮,舒瑶看见郁欢手持绳索。郁欢皮肤略黑,眼镜顺着汗液滑下鼻梁,她不得不一次次推上去。胡婷川的短发湿了,脸上泛着橙融融的水光。舒瑶想家了。
婷川有些尴尬,笑着说余执刚租的时候也是这样。婷川又说没想到这么热。郁欢脸僵着,说能住就好。郁欢觉得连眼皮上都是汗,她有些怪自己没提前看,但看了还是会租,因为便宜。
舒瑶要出去透气,一到大厅又看到满目残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走不了了,都怪之前答应了郁欢,都怪郁欢。胡婷川的房间进来却很舒服,一种住惯了的感觉。婷川插上电给她们烧水,她脖子上有一圈汲汲的汗。郁欢看不过去了,起身帮忙,舒瑶把婷川拉到风扇处。大家都沉默着。舒瑶喝过水,去还三轮车。婷川提出同行。
再次沿砖而行,舒瑶没感觉了,因为见识过更糟的。来到楼下,像是重新回到人间,觉得惘然。还罢三轮,舒瑶与婷川回去。左边是卫河漫漫,日照绿柳浓暗。右边是条商铺街,没生意。舒瑶与婷川走过红绿灯。舒瑶想起余执。
“我见余执昨天好像心情不好。”
“是吗,”胡婷川回忆了一下,解释道,“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带家教,小孩不听话,心里烦。”
舒瑶犹豫着要不要说,说了像挑拨离间,不说又怕婷川想不到。可若舒瑶现在不说,以后难有机会提醒婷川了。
“余执脾气不好,我虽然见他不多也能感觉到。我觉得你在忍耐,我不想你忍耐。当然他对你也很好,但我怕你将来受委屈。我知道我多管闲事,可是我担心你。”
“他是脾气不好,”婷川承认,“可是他每次发完脾气都会反省。我们谈过这个问题,他说他家里人的脾气都不好。他就是这样长大的,瑶瑶姐,这不能怪他。”
“所以他怎样对你都可以了吗?”
“可以,我忍。”婷川像是生气了。舒瑶不好再说,说到底,是婷川他们的事。朋友一恋爱,你就是外人了。
如誓言一般,婷川说:“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除非我觉得他不爱我了,我就走。这是我的底线。”
舒瑶心想你走的了吗,等结婚有了孩子,哪还有心顾及自己。婷川又笑道:“瑶瑶姐,你放心。他不会不爱我,他是有一些毛病,但他不会不爱我。”
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轻快地从她们身边掠过去,舒瑶看见那树白色的夹竹桃花。已是午后四点,小巷子热闹起来了。一个女人在门口用蓝色大盆洗衣服,两个老人坐在小凳子上聊天,小超市里的男人对着电脑听流行歌。路尽头是个砖瓦垛,两个男人赤着上身活水泥。舒瑶看到一个小孩子被母亲不断地举上天,他被逗得咯咯地笑,他注意到舒瑶和胡婷川,便张着两只大眼睛瞅她们。小孩的母亲回过头,对婷川笑了一下。
婷川告诉舒瑶这是房东。舒瑶看到二楼在施工,不断有碎砖和水泥灰掉下来。舒瑶不敢上去。房东忙放下孩子给她们找凳子,弯腰递过来道:“嗳,你们坐啊。”两人谦让几句坐下了。
舒瑶觉得房东很幸福,婷川坐在舒瑶身边低声讲了房东一家的事。舒瑶听罢回头看那个女人,真看不出她也有烦心事。其实谁都是这样。
施工晚上才停,舒瑶和婷川把郁欢叫下来吃饭。郁欢在收拾房间,白色短袖招了许多灰。她犹犹豫豫地想回去换件衣裳,舒瑶和婷川却说看不出来。郁欢只好随她们走在夜色里,心里一直记挂着衣裳。
路上恰好遇见施烟雨,便聊了几句。施烟雨和郁欢交流租房子的事,问罢地点,又问价钱。
郁欢先说:“我租的一百二。”
施烟雨却道:“我租的八十。”
郁欢像是被人给了一耳光。她决定租在这里,归根结底是因为钱。不管怎么吃苦,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说我很会过日子,居然能用这么便宜的价钱就租到房子。现在好了,她连这点骄傲也没了。
告别施烟雨,郁欢一路沉默。二楼的砖头已全部清理。舒瑶一进房间立刻惊住,她叫道:“郁欢,你要把这里变成盘丝洞吗?”婷川也环顾着笑了。
屋里横横竖竖全是线,挂了一些毛巾和衣服。郁欢继续钉钉子。床上铺好了褥子和凉席,屋里的一切都是郁欢收拾的。郁欢把舒瑶的东西指给她看,舒瑶理出用品。确认没有wifi,舒瑶无聊到帮郁欢钉钉子,才钉一下,郁欢又夺回锤子,嫌她不会干活。
床帘挂好,郁欢坐在床上休息。舒瑶忽然说:“我想上厕所。”
郁欢一脸迷茫:“厕所,哪里有厕所?”
舒瑶只好去找婷川。婷川把她带到楼下,指了指小屋给她看。一扇朱红色长门,没有男女之分,开开不了,关关不住。门开30度,勉强遮住了人,进出都要侧着身子。门上的玻璃掉了一半,留着的也有裂痕,里面黑暗一片。舒瑶恐惧地看向婷川,婷川安慰道:“瑶瑶姐,没事,去吧,我帮你看着。”
灯是声控,每次熄灭,舒瑶都听到婷川拍手。黄灯乍亮乍灭。亮的时候舒瑶怕婷川走了;灯灭了,舒瑶又担心随时会有人进来。听到掌声松一口气,掌声一落又疑心只剩自己。侧身走出这里,反而更清楚地意识到刚才的乍喜乍悲。像是被捉弄。以后都要人陪吗?被别人听着。
停水了。二楼惟一的水龙头立在院子里,被一个白色塑料管支着。地上有几个盆子和水壶。婷川说停水是因为盖房子,安慰舒瑶说水一会儿就来了。
婷川给她们提来一壶水,是之前打的。郁欢道:“停水了?”她不信,等婷川走后她端着盆子出去看。郁欢垂头进来。舒瑶努力打起精神。
“婷川说水一会儿就来了。她给的水够我们今晚用了。”
郁欢叹口气。
“你想什么呢,郁欢?”
“施烟雨租的才八十块。”
舒瑶不知道该说什么。郁欢去喝水,舒瑶忙制止她。郁欢听完厕所的惨状,也不喝了。敲门声响起,开门后,是余执和胡婷川。
“嗳,你放学了吗?”郁欢问余执。余执大三,低她们一届。郁欢和婷川是一起认识的余执,都老朋友了,现在又成了邻里,余执不来问候一声说不过去。
“我刚回来,你们住着怎样?”余执站在门口往屋里张望一圈。
郁欢干笑不语。
余执宽慰道:“哎,住习惯就好了。”
“就是太热了,”舒瑶抱怨说,“还没有水。”
余执说:“等到三楼盖好,二楼就不热了。可快,一个星期就能盖好。你们现在有水吗?”婷川道:“我刚给过她们一壶。”又站了站,余执与婷川告别了。
郁欢长叹道:“有男朋友在身边就是好啊。”
舒瑶说:“你这么能干,也需要男朋友?”
“我不用他为我做什么,只要有他这个人,我就觉得踏实。结了婚,我也不指望他什么,我是为了心里有个依靠。”
临睡,舒瑶到外面看来水没。晚风细细,头顶黑夜烟腾腾的,像是有人把灰扫到天上去了。水龙头和塑料管一起在细风中摇摆,原来水管可以轻到这种程度。转一圈,没水,手放开,继续摇摆。院子里只有舒瑶一人,她放任自己颓唐。身与诺,身与诺,舒瑶较量着。楼下有棵葡萄藤,它被栽在这里,就一辈子在这里,永远坚贞。可我是个人,我有我受不了的事,舒瑶想。
床很硬。舒瑶临窗躺下,两人各睡一头。灯关了还是热,风扇吹过郁欢,吹到舒瑶只剩下寥寥的热气。窗外一脚之远是另一幢房子,右上角有一小块天。舒瑶开始看天。
她从来没有失眠过一整夜。腰疼,胃疼,不敢翻身,怕惊动郁欢,显得自己娇气。只想快点熬过去,天快点亮,不用再躺在这里。睁眼看到黑的夜空,黑到无望。闭眼察觉心底酸楚,越想越酸楚。我们上了这么多年学,就是为了住在这种地方受苦吗?都是因为钱,就因为我们是穷学生,又不想乱花家里的钱,所以活该住在这种地方。郁欢为什么要吃苦?还有那个老实的男朋友,躲在外地,从不现身,老实到冷漠!
努力睡很久也睡不着。舒瑶睁开眼。
是一个承诺把我困在这里的。舒瑶细细梳理。我答应郁欢是因为我以为我能做到,现在我做不到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郁欢如果恨我,随便她恨。她让我陪她,也是为了她自己。至少我陪她住了一天。
胃疼得厉害。舒瑶由它疼,心里说,这是我自找的,我在这里所受的一切,都是自找的。原来天是一下子亮的,由黑直接跳到晦蓝色,晦蓝又流进屋子里。舒瑶用伸手触摸空气,像是握住了深深的湖水;仰脸看天,天好似最爱的暮色。犹如被一个老朋友观照着,她渐渐睡着了。再醒时,天已全亮。
郁欢也醒了,坐起身见舒瑶睁着眼,就叫了一声“舒瑶”,问道:“你昨晚睡着没?”不待舒瑶回答,郁欢埋头道:“我昨晚都没睡着。”郁欢又抬起头,欲哭无泪。舒瑶犹豫了,离开会不会太残忍?
“呀,有虫子!”郁欢尖叫。
舒瑶吓得赶紧缩身到墙角。郁欢用指头捏死虫子,伸手给舒瑶看。舒瑶瞥一眼,脸扭过去。
很好,还有虫子。它昨天晚上是不是在床上爬来爬去,也在我们身上爬来爬去?呵呵。我要走!舒瑶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郁欢!我受不了了!我不管,我要走!我现在就要走!你原谅我吧,郁欢。”
郁欢听得笑出声来,说:“舒瑶,我以为你早会这样说。”
舒瑶想,原来她不怪我,大学四年,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舒瑶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呼吸到的全是宽容的空气。
“你现在就要走吗?”郁欢问。
舒瑶不着急了,想想道:“现在走,中午路上热死人。下午再走吧。”
水来了,郁欢梳洗后,见舒瑶已合眼睡觉。郁欢心里道我能怎样呢,又不是撕破脸就留得住。风扇在桌子上发出嗡嗡的声音,单调悠长。郁欢渐渐起了困意,侧身往床上一躺,也睡着了。
婷川中午见到舒瑶和郁欢,问她们睡得怎样。两人向婷川倒各种苦水。婷川邀请她们吃饭,两人没去。
舒瑶躺在床上吹风扇。郁欢随便吃了点饼干。郁欢坐上床梆,向舒瑶搭话:“其实住习惯就好了。”
舒瑶不喜欢这种话,问她:“你不去上自习吗?”
“过两天再去吧。”
郁欢面带神秘,忽然讲:“你知道我们班的宋远柯吗?他订婚了。”
“不会吧,才毕业就结婚?是和咱班的吗?”舒瑶难以相信。
“哪呀,他家里介绍的。不过他们能订婚,全是因为俞明月。”郁欢用隐秘的语调开始讲起几人的纠葛。
像所有八卦的人一样,舒瑶发现自己用了一个看恐怖片的心情看了一场无聊的狗血剧。舒瑶听完说:“都是有对象的人,怎么能这样?”
“俞明月也知道不对,但她搁不住宋远柯对她好。宋远柯女朋友知道了,就摊牌说我们结婚吧。”
“这样不好,”舒瑶忧心道,“他都不爱她,她嫁给他有什么意思?”
郁欢努嘴道:“反正宋远柯也同意了。明月签了家公司,也要离开了。”郁欢又讲起小侄女的趣事。舒瑶笑得前仰后合。
因为愧疚,舒瑶不想别人送她。郁欢却说要去火车站买点东西,反正顺路。得知舒瑶要走,婷川和余执将她们送上公交车。舒瑶隔窗向他们挥手,婷川站在余执身边笑的很开心,好像将来的风风雨雨全打不到他们身上。不管怎样,婷川,希望他的爱长于你的底线。
舒瑶扭过头和郁欢说话,叮嘱道:“郁欢,你一定要考上招教,不然就对不起你吃的苦。”虽然做老师累,可好歹是个工作,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郁欢叹气道:“我现在只想赶紧工作结婚,稳定下来。”
“然后你就得婆家娘家两边跑着忙。等有了孩子,你们又要找医院,买奶粉,哄孩子,养孩子,乱七八糟全是事。而且你还要工作,到时候有你抱怨的。”
“那我也愿意,”郁欢叫道,“至少比现在强。我从小就吃苦,我受的住。只要我工作,就能挣到钱,再加上他,日子肯定会好过一些。”
“问题是,”舒瑶笑道,“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挣得够你们花?”
郁欢又忧虑起来。窗外的阳光还是热辣辣的,郁欢侧过身,背窗坐着。她看了一眼舒瑶,心想她不说,我也不会想。舒瑶这样的人,走了也好。
下车,舒瑶犹说道:“郁欢,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郁欢觉得她小题大做,招教再难,也好考过公务员,自己不是没希望。郁欢向舒瑶挥手再见,肩上的包有些往下滑,郁欢将包往肩上挂了挂。包有点沉,肩上有点沉,但她扛得住。郁欢的心里总是提着一口气。
入秋,郁欢发布了几条状态。舒瑶读后牙齿发冷。那个夏天白费了。
余执去当兵,婷川工作,她是等他的。异地千里,她一直等,等到自己崩溃。余执始终爱婷川。
花乱还是老样子,永远有清澈见底的快乐。舒瑶单身。冬夜,大半个床都是冰凉,舒瑶冻醒了,脚再往怀里蜷一点。
同寝四年,几个女生面对面吃饭,挨着挨听课,一屋里追剧,一屋里睡觉,今天见完明天见,恋人也未必能这样。说笑吵闹无数个黎明黄昏。忽然间,风吹人散。
女人对女人再好也没用,不是归宿。
离开牧野村,舒瑶到家非常开心,都开心得饿了。搅着汤,她向爸妈讲自己初见的艰辛。舒妈妈听不下去了,说:“还有睡到大桥底下的人呢,人家怎么都过了?”舒爸爸则说:“要是放到革命年代……”舒瑶叫道:“爸,你又开始了。”舒爸爸哈哈笑笑,说:“好,不提。”舒爸舒妈对视一眼,心里嘀咕:
“她大惊小怪什么,这不是最平常的人生吗?”
他们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