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条街上的房屋还未改造拆迁,邻居家男人和我父亲一样是个生意人。中分发式,圆脸,眉毛、嘴唇都很薄,满脸的和气。女人很年轻,短发,肤色暗黄,嗓门很亮,我在自家庭院隔着一层墙也能不时听见女人爽朗的笑声。
两家人相处得很好,父亲和男人经常一起南下闯荡,母亲则在傍晚饭后去和女人闲聊。第一次见到女人,她正穿着蓝色围裙围着灶炉烧饭,右手麻利的从篮中拿出两个草鸡蛋,轻轻沿着锅边敲开,紧握蛋壳的手抬高向锅中用力甩了甩,然后稍侧身将蛋壳扔进了柴木堆。我躲在母亲身后偏头看她,女人突然咯咯笑起来,一把将我拉近怀里:“这女娃眼睛真水灵,不如认我做干娘哩!”女人脸上披了余晖,笑声如雨点般噼里啪啦落下,眼角堆满了细纹,褐斑在脸颊两侧跳动起来,炊烟袅袅,灶炉上的饭就这样熟了。
那是我对傍晚最开始的记忆。
从那以后,我没事便拉着母亲往女人家跑。女人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县城上了高中,一月回家一次。家中有女孩的婚纱木雕、芭比玩偶,男生的溜球、放大镜。我至今还记得那精致的婚纱木雕,女人的女儿送给我后曾一度放在枕边,每晚都好像踏进童话梦中穿着最粉嫩的婚纱。之后再去女人家,心里便会惦记着新奇的玩具。我喜欢极了那个放大镜,透过那层厚厚的玻璃,眼睛所看到的事物都会被施展了魔法般夸张放大。知道有一次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快速拉开上衣,小心翼翼的塞进口袋,我手捂着胸口不停的偷瞄女人,她和母亲相谈甚欢,不时仰面大笑,别在耳后的碎发借此机会错位。当我潜着获利品准备光明正大回家时,一个男生猛然跳出来两眼发横指着我上衣口袋鼓起的地方叫喊:“妈,这死丫头偷了我的放大镜!”
回家的路上铺满了阳光,我却无法再挪动脚步逃跑。我站在女人家的庭院中央,低着头一言不发,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死守着一个已经被脱光衣物的秘密,得而骤失的快乐辣的像一记巴掌。女人黑着脸站在一旁数落男生的不礼貌却又不停用余光上下打量我。
我再也没去过女人家,那放大镜还是被我带回了家,但被我立马丢在了床底。
一年左右,男人的母亲离世,母亲拉着我去吊唁,庭院里摆满了花圈,熙熙攘攘的白色人群,女人安静坐在角落里不停烧纸,灰烬飘起来又落在女人的头发上,女人裹着白布不停咳嗽,面带愁容。女人一稍抬眼看见了我和母亲,便将手中的未烧完的纸一鼓扔进火盆,火势骤然变猛,女人拍了拍身上的灰烬,快步领母亲进了客厅。客厅空荡荡的,正中央应原本放着一口棺材,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与燃着的白烛,客厅里死气沉沉,我不由的害怕起来,躲在母亲的身后。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拿掉了身上的白布,一扫脸上的愁苦撇嘴对母亲说:“这老母总算老死掉了,我家那口为尽孝还未他娘找来了最好的发丧队哩,嘁,还有那口棺材,居然是百事店里最贵的......”一年之后,我又躲在母亲身后呆望着女人,只见她眉飞色舞唾星飞溅的不停张嘴闭嘴,短发烫了微卷,脸上的褐斑依旧在上下跳动,我却感觉是如此陌生。
“得,到最后一步哩,我先走了。”女人麻利披上了丧服,又熟练披上了那一脸哀痛,她站在队伍中央,捋了捋耳边卷发,眉毛一拉,眼睛紧闭,嘴里便发出了洪亮的哀嚎声。
我和母亲就站在自家路边,发丧队的人们卖力的吹着喇叭、唢呐,嘴角有干裂的一层白皮,脸被憋成了死猪肝的紫红色。
快临近傍晚了,天空任由飞鸟划破脉搏,拉出一条条鲜红的血丝。不见踪迹的风,像是在为谁死守着秘密。
哀乐戛然而止,男人呆立在马路中央,眼神低迷涣散,明显瘦了很多,穿着白色丧服,有不听话的小孩不停拽扯着他身后那一条由稻草编织成的“尾巴”,女人瞪着眼跳出来小声呵斥。这时一位老人,表情严肃,嘴唇发抖,将一个黄色泥罐颤巍巍举过头顶,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砸在马路中央。“娘——”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沙哑的吼出。所有人都怔在原地,直到哀乐再次响起,女人才急忙顺势痛哭着去搀扶男人。男人脆弱的如同孩子,满地打滚,滚落了白色丧服,满脸泪水,不愿起身。那一刻,夕阳伴着男人打滚,滚进了黑夜的怀抱,黑夜握紧了拳头,渗出了一滴一滴的星星。我吓得踉跄后退,心里像涌入男人无穷尽的泪水,整条路上的白衣人嘶哑的哀嚎声混着哀乐将我笼罩起来,哀痛漫天而降,如同逼人的寒气,使我不停的发抖。
那年我六岁,那是我对死亡最开始的记忆。
后来,我把床底下的放大镜翻了出来,在课堂上做了聚焦点燃纸屑实验,我看着燃烧的纸屑,心里默默流着长长的泪。我把它埋在了校园一角的槐树下面,与世隔绝的继续做着大梦。那枕边精致的婚纱木雕也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童年便这样呼啦呼啦随风飘摇,走了,远了。
嗯,再后来啊,男人挣了大钱,卖掉了旧房子,带着女人搬进了一间小洋楼中,女儿被女人硬逼着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赌博人家。之后再见到女人总会不自主的远避开,后退几步又想起儿时第一次去她家,她手捧着糖果,弯着腰塞给我,眼睛一片清澈温柔,轻声叫我好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