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冬去春来,郊外已绿意盎然,奈何我未曾想踏出这殿中半步,合上书卷,回首见皇兄倚在门边望我,他对我笑,却敛不住周身疲惫,我亦回之一笑,并无怜意,礼数罢了,我惟此一兄长,缘何与他无话无言?
父皇早逝,母后亦随之而去,余下我兄妹二人,皇兄即位时不过龆年,本是顽皮的年纪,却日日于殿中读经书批奏折,而我彼时年幼,尚不识宫中之事,只知每日缠在皇兄身旁,央他为我舞剑,带我骑马。奈何皇兄病弱,精通治国之事,却不善骑射,我只得与一众宫女太监整日于宫中玩耍,久而久之,被群臣冠上了“顽劣”的名号。
那日,池中红莲摇曳,我飞身跃下池中采下那朵莲,换下湿衣裳,头发也顾不上擦,散着湿发就往皇兄的书房去。
果不其然,皇兄端坐于书房之中,身前奏折堆积如山,我笑意盈盈,吊着嗓子嚷道:“皇兄,你瞧。”皇兄扬首,但笑不语。我被他笑得恼了,循他目光望去,这才知觉今日皇兄身旁竟多了一名男子。皇兄与我讲笑:“女孩子家,也不知羞,若我朝女子都如你这般,男子怕是不敢娶妻咯。”皇兄明明拿我讲笑,末了却又望向那名男子。那男子耳际微红,低眉颔首,只余一副眉眼。
他是本朝大将军的独子,其上三代忠臣,曾祖父随先皇开国,祖父与父亲征战沙场,保卫边疆,至于他,为皇兄的贴身侍卫,时时伴君左右,护君周全。
昔日顽劣的公主缘何敛了心性,不再翩跹于花园之中,反倒日日藏于寝殿内读起诗书来了,个中情由无人可知,其实我只是想在书中寻个词形容那人的眉眼罢了。数年后看话本里讲大将军应是“剑眉星目,兵权万里”,他虽未曾手握兵权,但那剑眉星目,我却记了多年。只是彼时我尚未读过诗书,只会用“好看”二字形容。
闲庭落花,院中之树亭亭如盖之时,我已是碧玉年华,皇兄已入弱冠,国师仍迟迟不予实权于皇兄。先皇驾崩之时,朝中各股势力于这皇位虎视眈眈,国师联合大将军力排众议,辅佐皇兄登上皇位,我兄妹二人对国师自当千恩万谢,然现今皇兄早已能将这朝中之事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师仍迟迟不肯放权,大将军又远赴边疆平定叛乱,皇兄一人于这宫廷之中孤立无援,只得继续做着着傀儡皇帝。
那夜,鸡人已报过三更钟,院内却甚是吵闹,不待我起身入院察看,那人提着一把剑冲了进来,他见我仍满脸倦意,第一次没有唤我公主殿下,只脱下披风披在我身上,拉着我就走,没来由的安心让我随着他出了这深宫之中,他不发一语,我亦一言不发,他将我安置在一处又折返回宫,没曾想,这竟是我见他最后一面。
那夜之后,皇兄负伤,他却毫发未损,国师震怒,斥他身为大将军之子,皇上的贴身侍卫,刺客入宫之时竟踪影全无,皇上身边无人,被刺客所伤。后来,那刺客竟说自己受人指使,是大将军之子嘱咐他于三更时分入宫行刺,届时皇上身边定无人。国师劝皇兄下旨将他斩首示众,皇兄竟真下旨,我知晓此事时,他已被押上刑场,我苦苦哀求皇兄,道出刺客行刺之时那人并不是踪影全无,而是入我寝殿,带我逃出皇宫,且当时我听闻院内吵闹,刺客定不止想杀皇兄一人,此事必有蹊跷,求皇兄彻查。然皇兄不为所动,终不愿撤旨。
许多个夜晚我躺在寝殿之中,仍想不通此事。皇兄平素最为宠爱我,这次为何不信我?倘若他不信我,我殿中奴婢也亲眼所见那夜大将军之子带我出了这寝殿,他为何不问?许是皇兄受伤,处事不若平时冷静小心,但也不至如此草率,况且他在皇兄身边多年,又是大将军独子,皇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不念及过去的情分,怎么也得卖大将军几分面子。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躺在这冰冷的寝宫之中,眼里心里都是那双眸。
那日之后一年,我再未与皇兄讲过一句话。
皇兄见我笑中带刺,不由苦笑,他自顾自地言说,讲大将军平乱之后,听闻独子于宫中斩首示众,悲从中来,率大军回朝,而今已至宫门之外,怕是要反,御林军也不知能否抵挡得住。我心内暗笑,处死他本于你就无益,只正中国师下怀,现如今御林军也听从国师调令,你这傀儡皇帝,怕是再也做不下去了,皇兄啊,你可知你这都是自找的!皇兄仍在讲,
他要送我出宫,护我周全,我突然忆起一年前那人带我出宫,那夜月朗星稀,他俊朗眉目清晰现于月光之下,我摇了摇头,不,我不愿出宫,若是死,就死在这深宫之中罢了。
然我终是拗不过皇兄,他将我带到一处屋舍,这,这不就是那夜那人将我安置的那一处,且屋内陈设与那日并无异处,我环顾四周,几欲垂泪,皇兄声音在耳畔传来:“你且照顾好我妹妹,她若受伤,我可真要将你斩首。”我抬首,心心念念的那副眉眼竟就在眼前,我惊诧不已,望向皇兄,皇兄朝我笑,转身离去。
我死死盯住那副眉眼,生怕它从眼前溜走,脑中思绪万千,霎时疑惑尽解,那夜刺客来袭,目标是皇兄,但必先越过我的寝殿才能进到皇兄寝殿内,便先刺杀我,皇兄如此宠爱我,定是让那人先将我带出宫外,待他回来皇兄已受伤,刺客刺杀不成反咬一口,国师趁机煽风点火,皇兄假意将他斩首,既麻痹国师,又让大将军能以丧子之由谋反,率军进入宫中,与国师旗下的御林军一战,大将军底下的将士均长年征战沙场,岂是区区御林军所能敌?定能将国师与他的党羽一网打尽,我竟如此愚笨,不解皇兄的苦心,一年未与他言语,而皇兄也太不仗义,竟未与我透露一词。至于他,究竟只是奉皇兄之名先护我周全还是……
我望向他,欲语,泪先流,他近前一步拭去我双颊的泪珠,双唇轻启:“公主殿下,别来无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