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班的时候,陆阳始终有些不放心,再次跟供应商一一打电话确认样品事宜,生怕出什么纰漏。尤其是浙江的一家户外家具工厂,他们是几家里面份额最大最核心的供应商,整个展厅他们的样品要占去五分之三。王老板在电话十分笃定说绝对没问题,陆阳似乎都听到了他拍胸脯保证的声音。几家沟通下来,他才稍稍安心下来。他坐在位置上又思考了一会,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跟负责餐饮的同事强调一下饮食方面的准备工作,于是他打完电话又出了一个邮件过去,直到对方回复收到后,陆阳才敢下班。Bruce临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说今天可以准时下班,明天需要一早去上海汇合。
陆阳回到出租房里,木子已经在准备晚餐了,看到他灰头土脸地进来,她揶揄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老板发慈悲了?”是啊,刚进公司才几天的功夫,陆阳就忙得团团转,每天都要加班到八点以后,老板不发话,没人敢准时走的,更不要说刚进来的新人了。以前在外贸公司做的时候,刚入职那几天也做做样子熬到六点钟,公司里的老人们一理东西,新人也是屁颠屁颠地跟着一起出门。如今,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走,在大公司里,加班简直是美德,不加就跟坏人似的,会遭人唾弃的。何况,老板还在卖命呢,难道你比他厉害?还是你闲得慌?相信上级,上级的上级很愿意给你机会去发挥你的余热。陆阳一到家就倒头躺在了床上,他没有理木子,他实在太累了。木子看着他这副样子,也只好闭嘴继续忙活去了。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陆阳就已经鼾声四起,好像八百年没睡觉一样。
第二天五点整,闹钟一响,陆阳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坐得直直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他有些起床气,愤愤地关了该死的闹钟,他简单地跟木子交代了几句出差的事情,便匆匆出门了。李木子困乏的很,也懒得搭理他,一个翻身又睡过去了。
上海世贸中心位于虹桥经济开发区,37,000多平方米的展览场地与多功能会议中心,对于F集团这样的大公司,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上百次的展览和会议。零售巨头沃尔玛的采购中心也设在这里。陆阳紧赶慢赶,到了展厅也已经八点多了,十点的会议,提前一个多小时还是有些紧凑的。
他还未缓过神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嗖”地一下就出现在他跟前,陆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大老板就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寒暄,毕竟那些繁复的礼节在正事面前微不足道。他一路跟着Bruce,老板话很少,大步流星地朝展厅方向走去,陆阳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没话找话,别扭得像个小媳妇。
他们一进门就发现了问题,偌大一个展厅应该是满满当当的,可是一眼望去,几组样品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角落里,突兀得狠。Bruce猛地一转身,差点两个人撞在一起,他神色慌张道:“什么情况?”陆阳诧异的程度绝不亚于老板,他直勾勾地与Bruce对视,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幸好助理Phoebe跑了过来,化解了彼此间说不出道不明的尴尬。她着急地说道:“老板,浙江那家供应商好像放我们鸽子了。”陆阳听完赶紧退到一边,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王老板打电话,他故意开了免提,以便Bruce了解情况。悠扬的交响乐在空旷的展厅了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停止也没有等来对方的应答。陆阳一次次重拨再重拨,还是那段该死的音乐,仿佛比之前更舒缓了,整个气氛都凝固了,直到Bruce开口说:“你等下再打,先去问问Flora,她应该知道些什么”。
陆阳在展馆里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Flora, 心乱如麻的他突然想起还可以打电话联系,他一边骂着自己蠢蛋,一边拨了一长串号码出去。没几秒钟,一个柔情似水的声音在耳边飘进来:“Hugo, morning! 我在上海办还有些急事要处理,会在十点前赶到的!”Flora是台湾人,说话总是嗲嗲的,动不动就加上“哦”“咧”“ho”之类的语气词,刚见面时,Hugo听得酥酥麻麻的,不禁对她多了几份好感。加上她是自己的直属上级,自然要有几分讨好。有时候,话说多了,自己也多多少少带出了点台湾腔来,因此还遭受了李木子无数次的嘲弄和白眼。
陆阳单刀直入:“Flora, 三和那个供应商缺席了!”电话那头停顿了好一会,他一度怀疑联通信号又溜达出服务区了。Flora幽幽地说道:“怎么可能?我们不是再三确认过的吗?”“是啊,我昨天下班前还给他们王总打过电话,他跟我打了保票的。现在已经9点多了,怎么办?”陆阳语气明显局促了不少,遇到这样的事,明显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除了求助上级,他已经无计可施了。Flora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她接过话茬:“我跟王总联系看看,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另外,我现在马上出发过来”,说完她就撂了电话。
陆阳怔在那儿,一脸的愁容,这是他进公司以来接手的第一个case,几天几夜的努力得到这样的结果,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如今他已然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下刀的节点近在咫尺。他认真梳理了自己的办事流程,实在找不出有任何漏洞,坦白说,他此刻完全是懵的。在以前公司,最严重的事情莫过于品质和交期问题,他都能应付自如,陆阳觉得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成熟的外贸人,对供应商,进口商,客户,消费者等这条生态链上的各个环节都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他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被清理出局,也要对此事彻查,他绝不容许自己的职业生涯无端惹上污点。
几分钟后,陆阳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是Flora,立马接了起来:“Hugo, 我联系上王鑫了,他跟我解释说,在他们组装的时候发现油漆掉漆非常严重,影响了总体的效果,所以他们又把样品拉回厂里了。”陆阳一听大为光火,心里早已是千军万马,骂了无数次的MD,但他清楚,发火也要找对对象,跟Flora急是无济于事的,弄不好还惹恼了她。他收着脾气,故作镇定地说:“我昨天下班的时候他怎么不说?他总不至于今天早上才发现问题吧?这也太扯了!”事已至此,他们就算是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也解不了现在的燃眉之急。
收线后,陆阳便匆匆跑去跟Bruce汇报情况,听完转述,大老板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恁是没憋出一句话来。他几乎瘫坐在藤椅上,脸色比早前更差了,当着下属的面,他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嘴唇紧闭,生怕一漏风,就把bitch和bitch她妈都甩出来。他思索良久才蹦出了几个词:“我知道了,会议照常。”陆阳打从心眼里钦佩大老板的气度,如果换成是他,怎么也得骂上几句,供应商也好,下属也好。他突然意识到,位置爬得越高,肚子就必须撑得越大,要不然怎能容下这千千世界里的尔虞我诈。
出了这样的事,同事们都揣着无数个小心,各自在自己的管辖范围里尽心尽力,能自己解决的问题绝不敢找大老板。虽然Bruce表面看着风平浪静,但谁也不想往枪口上撞,不然成了炮灰也无处伸冤。Flora在十点前赶到了展览中心,她踩着Roger Vivian的黑色高跟鞋一路小跑,踏破了这片寂静,同事们都朝着她的方向望去,面面相觑。到了Bruce跟前,她欠了欠身子,语气很诚恳:“Bruce, sorry, 我迟到了。三和的事是我处理不当,我应该再三提醒Hugo的。”
原则上,根据F集团的组织架构,Bruce是三级,Flora是四级,中间差了一个级别,抬头上Bruce是DMM(Divisional merchandise manager),Flora是MM(Merchandise manager), 实际上职能和薪水却千差万别。Bruce差不多是中国区真正意义上的老大了。只是他们两人颇有些渊源,十年前,他们同隶属于另外一家进口商,一个在台北办事处,一个在香港办事处,工作上交集并不多,也打过几次照面。后来这家公司被F集团收购,附带条件是员工不解散,F集团根据他们各自的履历做了重新安排。两人的起点差不多,说来也奇怪,Bruce在十年里连升了好几级,Flora升到四级后的这五年里再也没有挪过坑,她心里自然是愤愤不平。当初将她划到Bruce手下,她还曾几次三番地跑到高层那里去诉苦,看管理层不为所动,只好作罢。现在台湾经济状况也每况愈下,她要是调回台北,就更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了,她比谁都清楚形势,比起跳一个不上不下的槽,不如在这个坑里死熬着。到底是熟络的两人,加上Flora也是公司的老人,她对老板的态度明显随意多了。Bruce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你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