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老爸的手艺失准,鱼蒸得未到火候,有点腥。
再翻蒸,鱼肉就韧,跟嚼橡胶一样。再粗鄙的渔夫也难下咽。
老人说旧时管打渔的人做“疍家人”,十足恶毒。 我不知道这个词为什么就恶毒?大概因为身上的腥味,令岸上的人望而却步吧。 又或者讲,渔人捕鱼,鱼在小镇贱得出奇。母凭子贵嘛。
但嫲嫲驳斥了我这种想法。 她说某特殊年代,陆上饿殍遍野,一到晚上,渔人就拿鱼来换。换啥呢?我爷爷当时是木匠,就拿木屑去换鱼,靠熬鱼汤度日。
藉着这种地下交易,渔人往往能满载而归。 陆上的人看着渔船远去,心里是何种滋味?岸上运动一个接一个,而这一叶扁舟,自给自足,遗世独立,俨然一个不受世间法约束的独立王国。
我想,大概因为嫉妒。嫉妒可以让忠厚老实的人变得歹毒。
嫲嫲说,某年又是一轮大饥荒,公社没米下锅,就拿糠来熬粥,加些捣碎的甘薯。爷爷做力气活,没米气,整个人就水肿,一个人胖成两个人份。后来水肿的人太多了,躺着就死去了,政府怕引起传染病,就把人搬到一个地方隔离开来。
“你爷爷当年都入过集中营”,嫲嫲话。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会“集中营”这个词?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后来怎么样?”我问。好似追问一部电视连续剧的发展。
“后来从一个渔人那里买到米。”
“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几番恳求,还搭了一笔钱呢。熬成粥,再送到集中营去,最后活过来了。”
这部没有反派的电视剧,似乎想大团圆地结局。
我忽然想见见这个渔人。 嫲嫲问我是虚情还是假意? 我当然是真心实意。但是动机确实值得怀疑。吃过一个鸡蛋觉得好味,难道还要去看看下蛋的鸡吗?我本来应该就此打住。
但是,无论如何,她救我爷爷的命,等于间接也救了我的。如果她有一副奸商的嘴面,我倒觉得庆幸,那样的话我跟她点头致意就可以了。
最怕见到的是一个忠厚老实的老人。真的。清晨带着孙子去买早餐,从素色的衣服下面翻出素的布包,一瓣一瓣掀开,里面是一叠老旧泛黄的纸钞,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张,还要摊开,捏一捏四角,才递出去。那我该欠她多大一个人情啊。
但是嫲嫲说没机会了,阴险地笑着:“她死于一场意外。”
大概是某次下网的时候,绳索缠绕到脚上,把人拖到水底去了。她男人当时在船尾,看不见。等发觉的时候,就下水去找。但是绳索死死的缠着,根本没办法救。最后不知道怎么弄上来了,到岸边就打电话叫医院的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医院的人迟迟不来。
“人死了吧?”我问。
“当时就死了。”嫲嫲说。“男人把女人的两条腿搭在自己的肩头,两手拽着脚踝,背着这个倒挂的躯体,在麻石路上跑起来。”
“有用吗”我问。
“把全街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嫲嫲说。“有的人掩着嘴笑。疍家人甚少上岸。你明白吗?就好像看戏一样热闹。男人跑过的临街铺面都打烊了。”
我们总算又找到一个不喜欢疍家人的理由了。
一时沉默。
我说,鱼死在水里面可能是最好的结局。犹如老鼠断魂于粮窖。总比一个木匠死在集中营好嘛。
饭局还在继续。但我们决定舍弃这条鱼,太腥了。流浪猫会帮忙解决吧。
倒垃圾的时候,漆黑的角落有两尊泥偶,好像在伸手招我。我踩烂花朵走过去,对它们说,别招惹我。
这个时代一如过往,只有狠着心才能生存下去。
二零一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后记:网上查了一下,“疍“确实不是一个好的词语:在我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疍族”一词者,始于魏晋,谓之“蛮疍”。隋唐时称“蛋人”,宋、元时称“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