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旧。喜欢古镇。喜欢小地方。
我不爱霓虹灯。
不爱满大街的斑马线。
不爱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
我要人情味儿,
就像糖炒栗子一般。
要追访旧时光,
就像翻书翻到我曾走过的那一页。
要躲进烟笼人家,
就像活在热气腾腾的儿时回忆里。
湖南长沙城郊,湘江以西,沩水河畔。那是我的家乡。靖港古镇。
原谅我曾是一个很少念及故土的人。在城市里“混沌”久了,方觉,有家,有古旧气味,有原始面貌的地方,才是心之所至啊。
尤其在这种冰冻之天,城市的人声再沸腾,也难掩心中凉意。于是,对于家、故土以及旧物的念怀,来得更直接,更自然,更猛烈。
01.我记得你冷清却安稳的样子
寒冬静夜,窗外的风声,呼呼大作。想起了那年在镇上迎风吃饺饵的日子。
从家走到镇上,大概需要20分钟。雨绵绵,风萧萧,我穿着漏水的雨靴,屁颠屁颠跟在母亲身后,连走带跑的朝镇街方向飞奔。母亲是个连自行车都没学会的固执妇女,每次上街,都以步行前往。
那时的古镇。破旧,冷清,行人三三两。夹杂着冷空气和小雨粒,更显凛冽和萧瑟。
我看到街头的“饺饵”(类似于馄饨的早餐)店,嘴馋了,拉着母亲入内。两分钟后,一碗热腾腾、香飘飘的饺饵上桌了。我狼吞虎咽的把它给灭了。心里有一股幸福的饱足感,全然不知脚丫子已湿了半截。
母亲领我走入街道。她终于要给我添置这个季节的新衣裳了。街边,衣服店子寥寥无几,关的关了门,就算没关门的,店主也懒得吆喝,因为实在人稀啊。
母亲说:要不到另一个镇上去吧,那里店子多,繁华热闹。我撒着娇:不要,我就想在靖港买啊,要是大家都不来这买,我们的镇街就得倒闭了啊。
我的一句无心之言,母亲倒是听进去了。她嘀咕着:说得也对啊,我眼睁睁看着这条街从热闹走向萧条,我们本镇人应该支撑着她啊!
边逛边聊,母亲为我买了一件小棉袄,一双新雨靴。完了她马上给我换上雨靴,轻声叮嘱:孩子,脚没冻着吧,可别感冒了啊!
我问母亲:这条街还有多长啊,能带我走到底吗?母亲笑着说:对小孩而言,真的很长很长哦,走吧。
那天,我第一次走完了整条街。从主街到半边街,从河沿到河尽头,貌似真的有上千米啊。我看到了生产自制豆腐的小作坊,听见了老师傅打铁的清脆声音,也触摸到镶嵌在半边街深处的木条房和黑瓦片。
其实,这儿除了人少一点,还是浓缩着很多生机啊。
那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美丽姑娘,天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在街上游来荡去。不知她因什么而患病,但她的表情是欢快的,这古街也因为她的身影而不那么寂静。
那座单瘦单瘦的小高塔,总是孤傲地耸立在河边。调皮的小朋友总会穿过街巷,跑到它身旁,仰望着它做鬼脸,围绕着它玩游戏,那是古韵与童趣的对话吧。
那些闲适自在的留守老人,乘着微风和暖阳,坐在门前说笑说笑,走在街上悠哉悠哉,躺在院子里独乐独乐。没有喧嚣,从不匆忙,尽是生活味道,不咸不淡。
那间安详古旧的邮局,想必守在街角已经许多许多年了吧。镇上、村里的人时不时地来光顾,给远方的朋友或爱人寄去问候。嗯,我少年时代交过的笔友,写过的书信,也是从这个小邮筒里遥寄而去的。邮筒轻轻,里面却盛满了心的声音,和梦的希望。这辈子都忘不却那叠信纸、粘信封、塞信件的动作。
然而,再多的存在,也不能阻止古街的黯然失色和乏人问津。那些年,每去一次镇上,我与母亲,就会担心她终将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
02.忽然,你却重生并受宠了
关于小镇的历史,我知甚少。
只记得初中上历史课时,老师说过:靖港,原名芦江,又名沩港,美名“小汉口”。
还有母亲闲聊时告诉我:我们的镇,是沩水入湘江、逆上长沙之要冲,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呢,当年唐朝大奖“李靖”曾在这里驻军,因此才得名“靖港”…
听老一辈说,古时,这里的商铺很有名,米铺、秤铺、陶瓷铺、印染铺……各种铺面比较齐全,铺面不大,却内容齐全,用的多是祖上传下的手艺,很有古韵之风。
后来,街渐趋萧条,人烟稀少,尽显苍容之态。走在古旧坚实的石板路上,只听得见几声单调的脚步声。老街人奈不住寂寞,年轻些的全出外打工做生意,或者举家搬迁,留下了一些不舍故土的老人家以及一片坍塌衰败的老屋,在艰难撑着这个古街的命。
突然有一天,我听说有许多有识之士在为古镇的存亡奔跑着、疾呼着。后来,这些呼声得到了政府部门的肯定。一个“修复古镇,重现繁华”的大工程开启了。
是的,十多年前,古镇以全新的姿态“重生”了。她保留的木结构建筑占整个建筑的三分之一以上,700多间老房子全部得到修缮。宁乡会馆、杨广兴行、圆木店、秤店、吊脚楼全部修旧如初。
还重建了当年的“望江楼”鞋厂和“宏泰坊”妓院。商铺云集,绿女红男,穿梭不绝,繁荣之象似是随着时光倒流,又来到了古镇的身旁。
我和母亲曾经的那些担心,可算是多余的了。
心中的小镇,不但没有变成“历史废墟”,反而成为“旅游胜地”。每到节假日,镇上就热闹得不得了。一家一家小店林立而起,一个一个商贩蜂拥而至,一拨一拨旅人来了又走,去了又回。
就连汪涵大哥也爱上了这条古街。他曾经在《有味》一书中这样描述这个美丽的小镇:“靖港给我的美感在于它生活的节奏,它固执地在紧邻都市的地方保持了自己的时间感:那里的水鸟,总在黄昏的时候沿着固定的线路归巢。那里的木匠午睡醒来总在同一个时间,然后摆开自己的工具,打开他的窗户。那里的豆腐作坊,不用任何钟表,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开磨最好。然后,开磨的豆香蔓延到整个石板长街。”
只是不知,那些从古镇走出的人还会回来走走这石板路、闻闻这豆花香吗?他们还会念及古镇的恬淡时光吗?他们还会记起伴着雨打瓦房弹奏出的音律,在木房子里香甜入梦的无忧日子吗?
母亲忍不住回答了我的疑惑:他们或许都记得,但估计再也不愿回来了。
因为,母亲自己也没再上过街了。她害怕被淹没在人海里,害怕找不到想要买的东西和想要留住的感觉了。
03.只要你还在,那便是我的念牵
多年后,当我再回到镇上。我的心跟母亲一样,是复杂而矛盾的。我一边害怕这望不到边的繁华,打破了古镇昔日的清宁与温婉;又一边感谢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古镇带来了生机,为她留住了命脉。
令我欣慰的是。儿时走过的那些巷子,爱过的那些物件,吃过的那些东西,依然还在。
或许,你们在古街上,流连美食,捕捉风景,定格瞬间。而我,似在寻找些什么。张望些什么。拾起些什么。
那个患病的“傻姑娘”,依然旁若无人地在人群里穿行。只是,她老了,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感谢古街的人情味儿,让她依然安好活着,乐着,单纯着。
那几个孤独的老人,早已白发苍苍,只是他们估计不太喜欢突然的热闹,不敢再贸然上街,习惯了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个盹,养养花草,假如有人误入进来,他们也会兴致盎然地,给陌生游人讲讲古镇的故事。
那座斑驳的古塔,竟没有被拆除,还是不偏不倚杵在那,只是它没那么孤傲了。
那间留存的邮局,果然没有搬迁,邮筒还是那个邮筒,未有失色,只是它不及当年丰满了。
还有那戏台,最是个牵魂的去所。花鼓戏、影子戏都是靖港人的最爱,也是伴随我长大的“音乐项目”。要是运气好,如今还能赶上看戏呢,只是不知现下还有几人能听懂戏中理和曲中情。
街口的饺饵店自然早已不复,然而,我在街尾处,看到了一个招牌,那分明就是卖饺饵的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能请母亲再吃上一回。虽然固执的母亲对修复后人满为患的古街早就没了兴味。
我能读懂母亲心里的不自在,以及眼中的不理解。大概许多老人都如母亲一样,古街曾经留下了他们太多的痕迹,关于青春,关于美丽,关于成长。
他们不希望看到这街变了样,走了味儿。即便这街再繁荣,他们也不愿过多理会。
其实,一切兴衰自有时。于我而言,这座古街,她还存在,就很是欣喜了。街上的,旧物,旧人,旧时光,还能依稀看得见原样,已然是庆幸有余了。
再借我一个下雨天吧,让我带上母亲,去镇上逛吃,逛吃;转悠,转悠;回忆,回忆…
我想告诉母亲,许多处角落,真的还留存下了小镇最美的模样。
有一种念旧,叫“古镇情怀”
人越长大,越是念旧。
或许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心中生长着一种“古镇情怀”。
这种情怀,带我回到故里,也唤我去往了更远的地方。
比如灯缕摇曳的凤凰,一梦阑珊的束河,笔墨青山的镇远,薄雨幽帘的婺源,醉里痴欢的西街……
行走在古街旧梦的肌体上,仿佛心头也会染上这湿湿潮潮的温度,走着走着,便穿越了四季,荡过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