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年轻就很帅,当兵的样子,驾车的样子,骑摩托车的样子。”

回想起奶奶说话时的笑容,我确信这是她的心里话。她爱这个男人,夸赞他的次数不少,忍受的也不少,几乎不发脾气的她,承负着爱的神力。爱是把双刃剑,每时每刻不让它变得尖锐是奶奶给自己一生的许诺。她把它当成责任,为爱做出了让步。这么些年来洗洗涮涮,操持家务,充当家里的和事老,经常把家人的话变上一变,再送到爷爷耳朵里。两个老人经常开玩笑,可以看作是变相的打情骂俏,在南方人看来,年龄与浪漫并不冲突。

爷爷奶奶是四川人,由于爷爷单位迁到山东,就在泰城落脚,2个月大的时候,我就在他们的怀抱里,看着他们微笑,由着他们逗弄。

爷爷性格刚正,军营生活很需要他这样的人,机缘巧合,他有了给领导开车的机会。退伍后,单位领导却讨厌这样的人,他能开车也能修,早在司机班时就无人能及,回到地方,却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心想只要工作干得好,干得突出,不犯错误,没人能数落他,于是那些顶撞就成了他人生的绊脚石。

“退休金原本能有现在的一倍还多,如果当时不顶撞领导,现在怎么也得有两套房子”,他总是这么跟我说,末了还要加上一句“领导要给你小鞋穿,是不问什么理由的。”对此,他很懊悔,也时常教育我,“不要和领导作对”。在我看来,单位、领导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如今单位、领导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印象中很深刻的当属爷爷的暴脾气了,或许是天性使然,几乎在我三十岁之前很少看到他笑,现在的笑依旧很少,很牵强,但多少透着一些对失望而释然的轻松。

迫于无奈,也是仁至义尽,他被一整家人压得心力交瘁,那个家不提也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而那本经我总不想提起,只要一过脑仁,遍想找支烟驱走它,对我来说,家是个魔咒。可这并不影响我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被人一手带大更珍贵的感情。

人要懂得感恩的,可我只感恩我的祖父母。他们现在挺好,只不过身体不如往年,爷爷的糖尿病逼迫他天天扭转胰岛素针筒的刻度计,在满是针眼的肚皮上无情的扎上一针,没有办法,胰岛素有依赖性,不打又不行。而奶奶50多岁的时候,风湿性关节炎和静脉曲张就缠上了她,这丝毫不影响饭菜的味道、碗筷的整洁和家里的温馨。我很懒,懒到现在探望他们时,才偶尔想起炒一道菜,洗一次碗。

前不久,是爷爷81岁的生日,除了老二带团(旅行社老主顾联系的私活儿),其余都来了,子女制造其乐融融的气氛,也算最基本的孝顺。老人盼着家庭和睦,却也知道家仍旧难以维系,子女间的隔阂一直存在,抱怨给多给少,老二老三嫌弃老大,而我又是老大的孩子。

“我给你姑姑(老三)家送菜的时候,你知道她说我什么吗?你上过学吗?你上过学吗?!”

我说算了,父亲又说:“你二爹(老二)每次见了我都要数落我”

我说算了,他又说:“你那个王姨也是”——他知道我不认可那个妈(这是父亲第五次婚姻)

我说“算了,别理他们,至于你家的事儿,我懒得管,我现在能管好我自己就不错了。”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要走了,离开那个家。”

我悚然一惊,心想,又完了。他看着我,让我陪他出去走走。路上,快到校园路口时,父亲在外等着,我则去就近的一家超市买了两瓶水。除了安慰和近一个小时和那个女人电话里语重心长的劝话,再无他法。

电话里那女人说自己到了更年期。这女人把钱看得比男人重要,我早就料到,那主儿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而另一个,因为女人的无端苛责和要命的钱眼给逼得快要发疯。我闷哼一声,想说你自找的,却有几分难挨的苦涩冲上心头,这是一个父亲,快退休的人,到老还没活明白。

许多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里迅速倒放,冲得我近乎昏厥,“你还记得大街上发疯一样拽着我,身无分文,在各个路边摊上要买这买那的样子吗?我被你拽着要给第二个妈跪下认错,你让我求她原谅你...你还记得..”

父亲摆手叹道,示意我不要说了,话锋被折断,可我偏要追讨过去,“我上学你没给我掏过一分钱,我结婚自己办的酒宴,我结婚你掏了两百,房子呢,我和爷爷奶奶借了两万,和小公(我老婆)她大姐二姐借了一共6万,现在还的还剩4万,我难不难?”

跟那女人通过电话后,情况有所好转,父亲没有离家出走,去什么所谓的四川亲戚那找活儿干。

快回到爷爷奶奶家时,我说:“你想清楚,承受不了就要为后路想办法,你接下来怎么办,当然最好处理好你们的感情,别让老人知道,真要气出个什么好歹来,我恨你一辈子!”同样的话我对那个女人也反复强调了三次。

终于,我看到父亲情绪缓和了一点,听他说:“你妈(生母)最近跟你联系了吗?”

我淡淡说:“她说她们家不让她跟我联系,这也是她的意思”

沉默。

当晚,父亲给奶奶说了此事,我近乎气结,躲去厨房抽烟,只为避开奶奶忧伤的神情,那时爷爷睡下了,还好他不知道。

夜深,奶奶在厨房和主哭诉,这次的泪水仿佛一同流到了我心里,早已麻木的心对这种事还有什么情绪可言,除了一声叹气,几支烟,我一如既往的沉默。沉默打碎夜空,被父亲的鼾声终止,他睡得好沉,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像他的身材,真是心宽体胖。

在他睡前,我摘抄了《卡耐基励志经典》里的“只为今天”那段文字,要他回去和那个女人看看。

现在就我一个没睡,悄声走入厨房,再次点起烟,明灭的火光交迭着过去与现在,萦绕在口腔里的苦涩又深了一层,甚至有点恶心,该死的反流性食管炎,可我就是戒不掉这该死的烟。

习惯夜里不开灯的我,抬头找星星,没有一颗,全都躲着不愿见我。夜在阒静与愁苦中嘲笑众生,冷笑与面颊僵持了很久,直到沙发上的我无力支撑睡魔的侵袭,浅浅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努力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可眼下刚稳定的父亲再次爆发,那个女人破天荒打来电话:“你爸喝了酒跑大街上去了”,照旧,我主张劝和,这次通话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有五分钟是给她亲生女儿的电话,问明白她的想法,没想到她比我还要冷漠。是啊这种事,涉世未深的孩子又能怎么样呢?虽然她已有二十一二岁了(我不确定她的年龄),直到电话再次转向那个女人,听得出她还在抱怨,只不过仿佛想开了些,分不分早已无所谓了,跟她女儿一样,有没有这个男人只是多一双筷子少一双筷子的事儿。我又劝了几句,电话突然被挂掉。

我给父亲通了电话,得知他在“的友”(黑的)那里过夜,身上有个三四百块钱,没等我讲话,他却叫我放心,他会活好自己的。

但愿。

但愿这事情不让爷爷奶奶知道,对此,我已无能为力。

伤心的事情告一段落,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毕竟他还是你父亲,可心里这个声音还告诉我,不能心软,不能理他,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我也管不得。

管了,又能怎么样呢?一个被婚姻刺激得唠唠叨叨的中年男人,一个看似精明却不会做漂亮事的男人,一个这把年纪还伸手向父母要钱的男人,一个离了4次婚曾酗酒打人(外人)现在又喝上酒的男人,我对他,又能怎么样呢?我总是活在他的阴影里,曾被二爹(老二)数落着:“你工作这么长时间就给我买这么便宜的酒?(大概196-2瓶白酒)”、“你工作这么些年了你都没买上车?”--他买的二手车,一个在他家吃住有段日子,欠他钱的广东人不要的车。

我承认被他一半话戳中了心,我也不再想他那些嘲讽的话,只想,这个家太让人寒心了。

我现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个爱我的老婆,有个帅气的儿子,媳妇家的人给了我大家庭的感觉,他们彼此关心,悉心照料。媳妇的二姐每次来都拿来好茶、好咖啡,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只能说声谢谢。她二姐总是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谈什么谢啊。”那个谢字涵盖了很多,家里的防盗门、孩子的零食,一声关心与问候,还有很多。

这都是原先那个大家感受不到的亲情,除了爷爷奶奶对我的爱。

那个原来的家,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若是平常去电话我总是打给奶奶,奶奶人亲和,每日早中晚都在念祈祷词,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女幸福啊,如果上帝真能听到她的哭诉,希望家人不再敌对,各自安好。

有了自己的小家后(与爷爷奶奶家相距80多公里),除了工作和单位的一些琐事外,我很少来探望二老,地矿行业不景气已是大势所趋,连带经济也一样。一个网上的哥们说航运也不行了,他们船专门拉煤炭的,50搜船,42艘船停运,400多米的巨轮全部停航。没货。没出口经济,说老板急得要跳楼。

到底人还是要乐观,要么怎么活?可我最怕听爷爷讲他的人生课,先是细数他的辉煌历史与惨痛教训,再总结经验,最后把针尖对准我,施以他所认为的强心剂。慢慢的,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尽量把课时缩短。可每每要等到混着叶子烟和香烟的阳台凝上一层呛人的愁绪时,才会聊些别的或者就此作罢,静静听着阳台上的抽油烟机低沉的轰鸣声各自陷入沉默。

偶有尴尬,面面相觑,话来如雪崩,也许争吵或欢笑就在下一刻迸发,话去如凝冻,一切都像被美杜莎封缄生命的雕像一样,变成死寂的归属。

这就是我与爷爷的交谈方式,授课间偶尔插上一句,聊聊不安,聊聊生活。只有谈起他不在乎的日常琐屑时,才会感到他身上血的温热,一个冷冰冰的老头。只有每次送我踏上出租车的车门时,那双眼才会吐露真情。

我跟爷爷聊奶奶,跟奶奶聊爷爷,生日那天我送去的蜂胶,爷爷有没有每天吃,“蜂胶降血糖”我对奶奶说,也宁愿相信这一点,一定要让奶奶相信,我知道她很容易相信别人,有种欺骗她的感觉,为此多少有点不安情绪,回想,又笑自己傻,他们怎会不知道呢。

“那个天麻要泡十斤酒,多少让奶奶抿点儿,擦是管不了多少用的”我叮嘱爷爷道。

爷爷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稀松的头发花白了,穿西装的帅气却不减当年,就连蓝色宽松裤、短袖衬衣这样的搭配也穿不出俗套来,尤其是最近觉得他更帅了,最近看了《特洛伊》,除了彼得.奥图尔那双蓝宝石的眼睛不一样外,其他简直神似。

只是,从去年年底我给他去的那通很难让他明白的电话开始,从他总是让我大声说话开始,我的心几乎碎成了一摊肉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难过的事情了,我的爷爷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竟然听不懂我!我的爷爷!这比什么都可怕,我的世界一下塌了。而世界的那头还耸立着灯塔,那是奶奶,只不过也有点耳背,比爷爷轻多了。我知道,我再不能怪他们把电视声音调得出奇的大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奶奶嘛,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从沙发上起来时稍显困难。奶奶要比爷爷精神些,穿什么衣服都很漂亮,很有气质,或许我这样夸她的时候,她又要感谢神了。所以每当我说话的时候,尽量避开那些容易与神接触的话碴儿,可我总是躲不过。但我相信一点,神庇佑着她,和我的祈祷一样,愿她永远健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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