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东头有条河,名为五马河。河的上游建了座小型的水电站,拦截了大量的河水。每逢枯水季节,河床会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一块块灰扑扑的鹅卵石摊在上面,显得萧瑟又荒凉。
入了秋,日头不再那么毒辣,村里人就会看见一个瘦高男人在河滩上转来转去,不时弯腰捡起什么东西。
每到这时,带小孩的婆婆妈妈就会警告自己的娃儿:“看到没,那就是不好好读书的下场,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只能当二流子,以后见了要躲得远远的。”
又或者说:“他就是个傻子,天天只知道玩石头,没出息的东西,以后见了走远点,免得沾上晦气!”
小孩们懂事地点点头,转过背就忘了大人的苦口婆心,呼朋唤友,埋伏在瘦高男人必经的路口,见男人背着一筐石头经过,便嘻嘻哈哈笑起来。
“傻子!真是傻子!背那么多石头。”
“喂,你不累吗?”
“他才不是傻子!我奶说他是二流子,要打人的。”
“我才不信!”小胖子抠下一块泥巴,朝男人砸去。“他就是傻子,笨蛋!”
男人吃痛地皱起眉,下意识偏过头。
“他要打人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扎堆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茫然无措的男人呆在原地。
男人究竟是傻子还是二流子?这个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孩子们只好找到小胖子的爸爸,他是村里最有本事的人。
“什么二流子,那是老年人的说法,他就是个傻子!”小胖子爸爸抹把汗,他累得慌,不想和一帮小孩儿多费口舌。偏偏小孩子好奇心最重,继续问:“那为什么叫他傻子呢?”
“这还用问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是傻子还是什么?”小胖子抢着回答,言语间颇有些胜利后的得意洋洋。
小胖子爸爸点头,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从记事起,就听到大人说李富国家有个憨儿子,从小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核桃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到了小学,他也不和同龄人玩,独来独往惯了。有次他和几个同学蹲在办公室外面的空地上挖地牯牛,听见班上老师正在抱怨什么,他竖起耳朵,只听到“李……书”“傻子”一类的字眼。
从那以后,“傻子”这个称呼就传开了。
二
天一日一日转凉,河滩上的芦苇也开了,像一簇簇轻盈的羽毛,在风中摇曳着,勾得村里的小孩子心痒痒的。终于,趁着家里大人赶场去了,几个皮猴儿一遛烟跑到河滩上折把芦苇杆做枪玩。
皮猴子们你追我赶,东躲西藏,惊得草丛里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到对岸去了。待玩累了,众人才想起即将归家的大人们,犹如鸟兽四散,全然忘记蹲在草丛拉屎的强子。等他提好裤子出来,人早就没影了,只得骂骂咧咧说几人不讲义气。
回去是不想回去,反正他爸妈要晚上才回来。强子捡起一块薄石片扔出去,石片在水面上向前弹跳,直到第四个涟漪后才沉入水底。接着捡,接着扔,兴头上的强子没注意到手腕上的表也跟着飞了出去。
“完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欲将他吞没。强子仰着头,拼命大喊,手脚不停扑腾;他的脑子空白一片,怎么也想不起姥爷教他凫水的技巧,只有活下去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恍惚间,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水里拉起来,强子撑开眼皮,只隐隐看见一个瘦削的下巴。
三
强子不敢去河滩玩了。
同去的几个小伙伴在当晚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竹笋炒肉”,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在村子里回荡,把狗闹得也跟着汪汪叫起来。
放学后,隔壁班的小胖子约强子一起回去,他理也没理,提起书包就跑了,仿佛有十条恶狗在后面撵他。
强子一路飞奔,跑过长长的田埂,又穿过青纱帐般的甘蔗林,终于看到村东头那棵高大的核桃树。核桃树下是青瓦红墙的农家小院,小院墙头上盘着一株粉色的三角梅。
他蹲在树下,不时抬头看向五马河方向。远远见到背背篓的男人,飞快跑过去,将手里的棒棒糖塞给他:“小表叔,谢谢你救了我,我不该笑你,不该骂你,对不起!”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长满厚茧的手摸摸强子的头。
一大一小就这样和解了。
晚上,王春芳帮强子收拾书包,从他包里掏出一块成人巴掌大的石头,既不光滑也不圆润,青白红三色斑痕交错,看起来就像癞痢头一样。
“皮痒了是吧,又跑到河边去!”王春芳啪啪打在强子屁股墩上,疼得他哇哇大叫。
“我没去河边,这是小表叔送我的。”
王春芳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小表叔是谁,手下的力量不觉轻了。
强子夺过石头,举在王春芳面前,指给她看:“妈,你看这里是不是像只鸟?”
“像个鬼!”王春芳没好气道,“以后别去他家了,免得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强子龇牙咧嘴做个鬼脸,算是回答。
第二天,石头被王春芳拿去压门脚了。
四
雨水过后,王春芳家里来了个大学生,白净斯文,温柔可亲。她叫赵明明,是王春芳的远房侄女,这次来主要是采风。
“采风”一词还是从赵明明那里听来的。
“春芳,啥叫采风啊?”有人问。
“嗨!”王春芳把锄头扛在肩膀上,“就是把我们村里的山啊、河啊、房子啊都画下来。” 众人哈哈笑起来,他们不理解城里人的想法,穷山恶水的,有什么画头?
白云悠悠浮在天际,阳光明媚又温柔,三月的油菜花美得像幅画。
赵明明背着画板跟在男人后面,提出想去瞧一瞧强子口中千奇百怪的石头。
男人很是不安,埋着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把人远远地甩在后边。
这次搭话又以失败告终,赵明明也不急,她在不远不近的油菜花地停下来,撑开画板,在纸上涂涂抹抹,画纸上很快浮现出山水的轮廓。
等男人再抬头,已经不见赵明明的踪影,无言的失落涌上心头,他连草也不扯了,呆呆地坐在田坎上。
有人路过,看他木愣愣的样子,半是讥笑半是关心地开口:“李二娃,又发傻了不是?”
男人没有回答,背好装满草的背篓,埋头径直走过去,把人撞个趔趄。
“这傻子!”那人骂道。
“我不是傻子。”男人忽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回家后,男人把自己关进房间,连晚饭也没吃。串门回来的李富国怒从心起,把门拍得震天响。邻居家的老娘们也来凑热闹,兴头上,一句“傻子”脱口而出。李富国也不拍门了,老子骂儿子天经地义,但怎么也轮不到外人。
他刚想开口与这婆娘说道说道,房门猛地打开。
“我不是傻子,我叫李严书!”
李富国愣在原地,他忽然意识到儿子已经比他高了。
五
“小表叔,小表叔。”强子跑过来,把画卷递给他, “明明姐给你的。”
李严书打开画,画上分明是他的模样,长长的头发遮住眉眼,阴郁又消沉。
“她……她……”他想问赵明明在哪里,他要带她去看捡回来的石头,可惜嘴巴不受控制,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
好在强子已经和他混得很熟了,知道他想问什么。
“明明姐已经回去了。小表叔,你为什么不让明明姐去看你的石头?”
“没……没……”李严书试图解释。
“唉,不知道明明姐什么时候才回来,她答应了要给我带巧克力。”强子拍拍脑袋,盘腿坐在核桃树下的青石板上,咂咂嘴,似在回味巧克力的滋味。
李严书坐在他旁边,心底也隐隐有些期待。
赵明明回到村子已经是在清明节后,强子揣着大包小包的德芙巧克力跑来给李严书报信。
“小……表……叔……”他喘口气,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道,“明明姐回来了,还有她的同学也来了,他们说要来看你。”
话音未落,男男女女说说笑笑的声音已经传到两人耳朵里,李严书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逃似地钻回自己的房间,怎么喊也不出来。
一行人面面相觑,还是赵明明打圆场:“是我们失礼在先,不请自来,扰了别人清净。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
“行吧,我们边走边等你。”
赵明明从包里拿出画册交给强子:“这个给你的小表叔,再替姐姐向他说声抱歉。”
“对不起。”屋内,李严书缩在墙角,反复念着三个字。他很想鼓起勇气和她说说话,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该怎么办?他发疯似的捶自己的头,想要把脑子里的那个东西打出去。
谁来帮帮他?
六
赵明明一边整理画稿,一边同电话那头的同学约好出门的时间。
饭后,她同强子一起在村子里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核桃树下。墙头三角梅开得正盛,赵明明伸手掐下一枝,转头,看见男人站在门口。
“你看那本画册了吗?”
“我……我……是我。”虽然词不达意,可她竟然听懂了。
“对,那幅画中的人就是你。”
李严书笑了,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阳光明媚,微风习习,蜜蜂在金色的油菜花海中穿梭飞舞,连地里的野草都是那样的脆嫩可爱。
“我不是傻子,我叫李严书。”
赵明明一时没反应过来,男人又重复一遍。
“我不是傻子,我叫李严书。”黝黑的眸子里盛满认真。
“李严书,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赵明明。”赵明明脑海中闪过无数关于男人的传闻,最后定格在一双盛满渴望,却又害怕受伤的眼睛上。
飞蛾明知扑火会自取灭亡,可他仍旧想追逐哪怕片刻的光明。
“我可以看看你的石头吗?”赵明明又问。
“好……好的。”一开口又被打回原形,李严书涨红了脸,心里无比羞愧。
强子轻车熟路,带着赵明明到李严书堆石头的柴房。柴房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干草捆成把堆成一排,相邻的墙角堆满劈好的木柴。柴房右边的空地中央摆了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几块扁平的石头,石头上好像还画了图案。八仙桌的右边是许多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大的一堆,小的一堆 。
“喜鹊登枝”
“飞天”
“仕女图”
“牡丹”
只一眼,赵明明就看出了这些石头的价值,纵横交错的花纹构成了一幅幅奇特的画。
“明明姐,小表叔还会画画,画的可像啦。”强子拿起桌上的石头。石头被画成一只蜷缩的狸猫,碧绿的眼瞳,灰白相间的毛发,飞翘的胡须仿佛会动。石头已经不是石头了,它被画者染上灵性,变成了拥有灵魂的艺术。
赵明明激动到失语,紧紧地握着男人的手。
老天爷,瞧她发现了什么?一个未经雕琢的天才。
七
李二傻子的石头居然生出了金子!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每个角落,村子里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跑到李富国家,想一探究竟。
李富国又是散烟,又是倒水,又是闲扯,忙得不可开交,连板凳都没挨过屁股,最后索性往沿坎上一坐,随便找借口打发上门的人。
任凭前门怎么热闹,柴房里的李严书都不为所动,他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纸上描画。
画纸和颜料是赵明明留下来的,他平时都不舍得用,只有格外想动笔时才会拿出来。
李富国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没开口打搅这份安宁,转身抹了把老泪,悄步走到前院。
正巧王春芳背了一个大纸箱过来,看见李富国,扬声道:“三哥,书娃子去哪了?明明给他寄的东西到了。”
李富国眉开眼笑,想要接过纸箱,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抱起纸箱就走,只留下微不可闻的一句谢谢。
王春芳也不恼,山沟沟里就要飞出只金凤凰,她又沾亲带故的,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况且李严书还救过她家强子的命,这点事儿不算什么。
李严书拆开箱子,把纸笔颜料整整齐齐放入柜子,才展信细细读起来。
娟秀的文字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直直撞进他的心里,读到最后,他已经记不清前面讲了什么,只知道那个像小山雀一样可爱的女孩,很快就会回来。
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任何消息再传回来,原本门庭若市的李家院子又回到以前冷冷清清的模样。
村民们见了李富国,都笑着打趣:“哟,李富国,发了大财可别忘了我们呀!”等人走远了,他们又说:“傻子能是天才?怕母猪也会上树哩。”
过了几天,有人跑到李国富面前:“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娃儿疯了,一个人坐在村口自言自语!”
李国富不信,可架不住说的人多,他丢下锄头跑到村口,远远看见李严书坐在路边嘴里不停念叨什么,忽然失声叫唤:“我的儿呀!”
八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25岁时,李富国以为妻亡家破已是不幸,但他年轻力壮能够支撑起整个家庭,只是苦了孩子没有母亲;30岁时,他发现自己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的儿子与其他小孩不一样,他安慰自己可以慢慢来;35岁,他终于接受儿子的特别,不再做什么光宗耀祖的美梦;40岁,他开始担心自己老的太快,害怕自己会突然死去,只留李严书孤零零一个人;46岁,命运再次捉弄他,好好的儿子就这么疯了……
李富国伸出颤巍巍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儿子的头:“儿呀,咱回去吧,不要等他们了,就我们爷俩相依为命,你想画画就画,爸给你买。”
“她会回来的。”李严书回答,信上约好的时间就在这几日。
李严书明白他爸为什么担心,他想解释却仍旧力不从心。他也清楚地感受到村里人态度的转变,从傻子、二流子到李严书、二娃子,现在更有甚者当着他的面骂他是疯子、痴心妄想。他什么都明白,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但他还是努力解释:“练习……说话,读书。”
李富国没有理解。
“我要去读书!”这句话坚定有力,他偷偷练了好久。
明明说过,想说什么就要大声说出来;不会说的就先写,然后照着读;如果害怕出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练习。他一直牢牢记住这些话,从房间到河边,再到人来人往的村口,他不再畏惧他人的嘲笑目光,不再害怕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
黑夜有了月光和星星。
李富国愣住了,“读书”这个词听起来遥远又陌生,更是难以启齿的隐痛。一个安宁的午后,他被老师叫到学校,领回了蜷缩在墙角的儿子,从此再未踏足半步。
“好!好!”他想再说什么,儿子突然站起来,笑着喊:“明明!”
李富国看过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站阳光下,笑意盈盈。
九
李严书的石头被省城来的老板全买走了,几叠票子交到李富国手上,乐得他眉毛眼睛都笑弯了。
有人起哄,让他请客吃饭。
他不依,只说要给儿子置办行头,好上省城读书。
村里人都说李富国家的祖坟山葬正了,才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眼红者有之,羡慕者有之,高兴者有之。
舆论中心的李富国家,在迎来送往中,终于到了分别的那天。
看着愈加精神的儿子,千言万语只化作四个字:“好好读书!”
雏鹰展翅高飞,他唯有目送。
十
后来,强子如愿考上省城大学,也谈起了恋爱。
女友喜欢的画家要来开画展,他陪她一起去。画廊人来人往,现场安静有序,女友忽然凑到耳朵边上,小声说:“他一定很爱她。”
强子看着画,轻声说:“那是他的妻子。”
“真好!”女友说,“没想到油菜花也能够这么浪漫。”
“真好!”旁边的女士向同伴感叹,“画里都是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