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康平刚来青山县抗拆的时候,青山的岳飞像建好不过二十年。天子以各地造像规模不能超过先帝——也就是本朝太祖——为由,命知府督办拆除青山县岳飞像。那时候青山县百姓的教化程度不高,对官府十分抗拒。双方一度兵戎相见,死伤了许多百姓,这时岳康平来到了青山县,自称是岳飞十世孙,带领青山县民抵抗官府拆迁。
据《县志》记载,岳康平身高八尺,剑眉利目,气力惊人,“双手能断石锁”。也就是说,岳康平有双铁一般结实的胳膊,能把石锁扯断。这把石锁就在城东的岳飞像的脚下,官府用铁链绕过岳飞像的肩膀、两腿,把它牢牢拴住,再用石锁锁好。拆迁队的工人将会在青山的山腰上建两个杠杆和滑轮装置,通过缆绳连接岳飞像身上的铁链,另一端绑在一块两米多高的巨石上面。
按照拆迁工人的计划,他们会借助撬棍把巨石推下青山,巨石将通过缆绳拉动一条10米长的杠杆,然后杠杆会带动滑轮装置将铁链死死向后拉——预计产生相当于600匹马的拉力。如果情况顺利,那个时候岳飞像会向后坠倒在青山脚下,四分五裂。
然而我说过,作为岳飞后人的岳康平天生神力,他来到青山县,看到老祖宗雕像被人牢牢锁起来,很不自在。当时岳康平穿一件摩洛哥皮的棕色坎肩,蓄着大胡子,很像波斯商人。他一手抓起一条铁链,扎稳马步,一发力,胡子下面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露。再一发力,胳膊上的肌肉、鼓囔囔的腮帮子都颤抖起来。随着岳康平的一声怒吼,石锁从中间轰然断开。当时在他周围有一百多青山县民目睹此事,然而,由于“造反事件”,现在的青山县鲜有人知道“岳康平空手断石锁”的故事。
关于“造反事件”我要解释一下,一般来说造反就是犯上作乱,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煽动一部分群众对抗宽厚仁慈的官府。但岳康平带领青山县百姓“造反”——实质上就是抗拆,但后来为什么变成“造反”,从人民内部的矛盾变成敌我矛盾了呢?
我在《县志》上看到这段内容时,同样感到不解。但是历史就是这样记载的,所以为了尊重历史,我还是要把“造反事件”讲给你们听:岳康平空手断石锁的事很快传遍了青山县,因为他自称是岳飞十世孙,老百姓们推举他当上了抗拆队领袖。
负责拆岳飞像的工程队定于三月初庙会的时候拆像,由两百多名官兵护送工人。那一天青山县城东人声鼎沸,大家聚集在清水湖西岸的集市上,看着两队人马在湖东岸的广场上紧张对峙。这个时候,本该是祭祀岳飞的典礼时辰,然而早听说官府下令拆岳飞像,今年的祭祀典礼也取消了。往常前来祭祀的百姓们没了活动项目,都聚在茶楼上喝茶听戏,饶有兴致地看着岳康平带领的抗拆队如何抵挡衙门官兵。
几十年以后,人们谈到岳康平造反时,黄老板仍坚称那是一出戏,而非真实存在的故事。直到黄老板六十多岁时,他还记得“那一天,茶楼从未有过的热闹喧腾”,只能坐下四五十人的小茶楼,硬是挤进去一两百人,没地方吃东西,大家都捧着一碗茶听戏——外地来的戏班子在茶楼里搭台,看到一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然后一群人都挤到了窗户边往对岸看。
这一群人里就有黄老板,可惜他个子矮,行动又不利索,只能站在人群后面。在黄老板的记忆中,“造反”的时候一直在唱戏,他并没有记错,那天戏班演出的是名段《窦娥冤》。可惜大家此时都无心听戏,专注于广场上的“造反”,黄老板看不到情况、心里又十分好奇。那咿咿呀呀的戏腔便始终萦绕在他心里,不时从人群中传出几声怪叫,“山塌啦!”,“死了俩!不,三个了!”,于是大家都惊呼一声。到最后,黄老板干脆不顾斯文,踩在茶楼的桌子上向窗外张望,却只看到一片又一片,都是黑压压的脑袋。
在岳康平的记忆中也没有“造反”这件事。那天他带着两百多人的抗拆队,在岳飞像前抗议拆迁。这两百多人很有意思,不是老人就是小伙子——有的是爷孙俩一起来的,他们手无寸铁,只有站在头里的岳康平抄着一条扁担。对面是两百多名兵丁和拆迁队,为首的一位官爷手拿白纸,站在岳康平不远处向他们大声诵读衙门的拆迁告示。过了一会儿,官爷念完,示意兵丁护送工人往里面走——这时岳康平带领众人把岳飞像团团围住,可工程队却没有接近石像,而是绕过它爬上青山。青山上有工程队提前设好的滑轮和杠杆机关,工人们只要把绑着缆绳的巨石推下山崖,岳飞像就会轰然倒塌。
据《县志》记载,正是在这时,岳康平带领的刁民开始“造反”:他们用铁链攻击广场上的兵丁,造成十几人伤亡;接着又冲上青山,把十几个人推下山崖——前后杀害兵丁和拆迁工人共35人。在那时,恶性事件造成30人死亡就要上报朝廷,所以地方官员把这件事写成奏章送到了京城。
我们之前说过,当时的天子不允许各地造像规模超过先帝。可没过几个月天子就收回了御诏,这是因为一开始天子以为先帝像是全国最大的,听到个别地方修了更大的造像以后心里不舒服,所以下诏拆毁——可没过几个月,全国几十个府、县的衙门都告急,说我们拆不了,不光是青山县的岳飞、某地还有更大的关公、包公,这些都只是小儿科。看了奏报,天子才知道,原来有比先帝像大数倍、甚至十倍的佛像——四川嘉定州有一尊佛像和山一样高!当地衙门不知道从哪拆起,好不容易派了一支拆迁队在大佛头部扎营,打算从头部开始,用炸药一点点爆破。结果当晚就下起暴雨,一道闪电劈中了拆迁队的帐篷,伤了两个工人——人们都说这是佛祖显灵,谁也不敢再拆了。
天子是一位明君,深感自己做错了事,于是以“宽厚仁德,从谏如流”的名义收回诏书。可偏不巧,青山县因拆迁死了三十几条人命,这时候奏章送到了朝廷。天子是个善良的人,不愿看到因为自己的决定造成这么多百姓伤亡——事实上他确实没有看到,内阁首辅大臣深知皇帝的秉性,于是在上奏时将此事定性为“造反叛乱”,只字未提青山县拆迁的事。于是天子很满意,命首辅大臣亲自平定叛乱。
关于平定叛乱的事,史书上记载的很简单:首辅大臣到地方上的时候,府衙早已经把岳康平等人五花大绑关在牢里。最后三堂会审也不过是走了个过场,有关那次“造反事件”,秋后问斩的就有11人,都是青山县的老头;小伙子们大多被充军发配,永不得再回原籍。至于岳康平,都没有等到秋后,六月初四那天他就被枭首示众——木头立在城门口路边上,岳康平的脑袋插在上面,脸上满是青山县百姓们的口水。
我所知道关于岳康平造反的事就是这些,大多是从史书上看来的。有关的民间传说我也知道一些,但是和史实出入太大,我就不多说了。我们知道,民间传说总是有太多演绎和杜撰的成分,往往和历史大相径庭,不应该当真。
那时候带头造反的,都要夷三族——父族、母族和子族。但岳康平造反那次,皇上格外开恩,免去了株连之罪,因此岳康平的后人才能在青山县接替他,继续守护这座先祖雕像,一直到岳靖安这里,已经是第四辈了。
不同于我,岳靖安从不认为他的曾祖父岳康平造过反。这件事岳靖安是听魏老头说的,而魏老头又是听他父亲说的——他们都要求对方听完后绝不外传,绝不要说是自己说的。所以我在这里把这件事告诉你们,请你们也一定保密,并且不要说这是我说的:
岳康平被枭首示众三天后,那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岳康平油光水滑的脑袋上,闪闪发亮。走近一看发现上面都是路过的老百姓吐的口水——有的因为恨岳康平连累了家人,有的恨岳康平让自己丢了差使,还有的只是条件反射。因为吐习惯了,一路过岳康平那根木头旁,嘴里就呲呲地流出涎水,不得已只好吐在他脸上——后来有个生物学家叫巴甫洛夫的解释了这一现象。
那天早上从城外来了个骑牛的小伙子,牛背上担着两捆柴火。他路过岳康平的脑袋时,看到上面涎水淋淋,很是不忍,于是跳下牛背,用手巾把岳康平脸上的唾沫擦干。这时小伙子发现涎水越擦越多,都是从眼角流出来的——他在流泪!不一会儿岳康平就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看到这儿有很多人嗤之以鼻,我也一样——这明显是胡吣!但魏老头的父亲的确是这么给他讲的,所以我也只能原样讲给你们听。我们就权当魏老头的父亲喝多了,鬼话连篇。
岳康平睁开眼睛,对骑牛的小伙子道谢,然后说,我至今魂魄不散,不是因为身首异处,而是因为含冤无人知晓!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了。于是岳康平对小伙子讲了“造反”当时的经过。
当时岳康平带领两百人围着岳飞像,而兵丁们护送拆迁队去青山上面推石头——按照工人的计划,他们借助撬棍把青山上那块两米高的巨石推下山。但那时候的土木工程学还很朴素,也没有结构力学之类的东西,所以难免出些差错。总而言之,巨石带动缆绳传到了埋在山上的滑轮装置时,滑轮不堪重负,连带巨大的基座被拽出山体,导致一小块山体塌陷,摔死了十几个,又埋住十几个。不仅如此,缆绳拉动岳飞像身上的铁链——因为没有石锁,铁链被巨大的力牵动,狠狠地甩了出去,抽在周围兵丁身上,非死即伤,有的人登时被铁链截成了两段。反而是围在岳飞像脚下的岳康平等人,没有被飞溅的铁链击中。
衙门收队后一查点,死亡三十五人。出了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正常情况下知县和知府都应该摘掉乌纱,准备好被朝廷撤职查办了。可师爷多聪明哪,把这次事故全部嫁祸给岳康平和抗拆队,知县老爷问他:万一到时候钦差大臣下来一问,不是这么回事儿怎么办?师爷笑笑说老爷您有所不知——在堂上别的罪都能申辩,唯有造反叛逆,上面的老爷们下来根本不听你喊冤!直接走程序,该杀头杀头、该充军充军,衙役摁着手指头画押,压根不给你翻供机会。
知县老爷一听就放心了,事实也正如师爷所说,案子从报上去到判完那叫一个“从严从快”,才不到半个月。至于事情的真相,参与者大多死走逃亡,而绿水湖西面的集市上,茶楼里看热闹的那些人一夜之间集体失忆,谁都不记得那天的情形了。黄老板到死的时候仍然坚称,“岳康平造反”只是一出戏,就因为他那天没有亲眼看见!
关于魏老头父亲的鬼话连篇,大致就是这些。很明显魏老太爷就是那个骑牛的小伙子,而岳康平的脑袋和他说完这件事后,没过两天就腐烂掉了。这个故事就由魏老头的父亲传到了魏老头,再由魏老头传到岳靖安那里,现在又由我转达给你们。但我之前说了,民间传说往往都是编造,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