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书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向是守旧的。他一生就没有穿过西服，我家的交通工具始终没经历过摩托、嘉陵时代，至于电冰箱、洗衣机、固定电话在我家也是用得最晚的。诸如此类，家庭经济的拮据致使父亲一直在抵御着新潮事物的出现。但是令儿孙们惊讶而欣慰的是父亲竟在耄耋之年玩起了智能手机。一开始父亲用的是弟弟的一个二手机，上了微信，玩得很“嗨”，以至于手机运转不动了；我便说有一个学生开网店卖手机，承诺给他换一个新的；不巧我们想买的那一款当时没有货。父亲等不及，几次三番的说，我便辞了学生的生意，陪他去移动公司买了一个新的。鸟枪换炮，如虎添翼，父亲也成了“80”后的“手机控”。
起初父亲是在一个叫做“想看”的平台上写任务文章；据父亲反复念叨这里有一个叫“小可爱”的编辑，很有创意，每天都有新点子，写作话题花样百出：花花草草、美味美食、摄影天地、带娃宝典、闲言碎语、品味人生、观看视频、老照片、旧物件、老来乐、猜字谜……在这个阶段，父亲还是根据想看的题目要求被动的写，形式上主要是写打油诗、顺口溜、十六字令之类；写着写着，父亲年轻时的文字智慧被唤醒了。其实，父亲早在五十年代上初中时就给广播站投稿挣稿费添补生活费用，工作后乡亲们乃至学校的同事们给亲友写信，都是托付父亲来完成的；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父亲辅导社会青年学习，他猜题写下水文，题目竟然和当年高考题一字不差，在当时传为佳话；父亲不仅写感性文字，还写研究文章，是明集中学第一个写论文并且获奖的教师。儿子出书时，父亲极为支持，甚是自豪，反复说这圆了他年轻时的作家梦。
我早在2001年写过一篇关于父亲的回忆性文字，有了这个基础，想为父亲写传记的的念头萦绕在心间，不过那时父亲刚过六十岁生日，说盖棺定论的话为时太早，于是说过几次就放下了。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将近二十年又过去了。在这二十年里，父母亲先是从老家迁到老教育局的平房里居住了五年，又辗转买了老医院的二手楼，父亲由原来“一边种地，一遍教书”的“半公半农”式生活彻底脱产，成了养养花、种种菜的退休老头儿。他的儿孙辈也如千千万万的中国家庭一样在磕磕绊绊中日新月异，我的儿子刘恒经历了青春期的多雨，遭际了高中的多变，度过了大学的多秋，迎来了多思的编剧生涯，他已经尝试过两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在大学期间编剧、导演、摄影、录像、制片都实践过，现在对读书津津乐道，也算是践行了爷爷的初心，朝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愿景迈进吧！我的侄女柏杨冰雪聪明、酷爱读书，现在正在以班级学霸的姿态向高考迈进。我知道仅仅凭着孩子从小广泛的阅读及其几百本书的阅读量，她定会走得很远的，不仅仅是考一所像样的大学所能够证明的了的；我的外甥文浩善良敦厚、英英武武，在大连的一所大学里挥毫泼墨、茁壮成长,他上的虽然不是什么名校，但是自信乐观、多才多艺，尤其为人善良，这才是最大的希望和财富。我的弟弟妹妹虽然都遭遇了下岗，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如今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儿，每家都有了两套房产的家业。
儿孙辈的发展蓬蓬勃勃，这是父亲的欣慰。但是，人生的路总是一节骨一节骨的，2012年9月父亲在滨医查出了食道癌,做了开胸手术，全家如同晴天霹雳。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极像上了刑具的犯人。痛苦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的上的。崩溃带给人的恐惧是任何人都难以克服的，手术伊始，我们几个都还瞒着父亲说：“过几天就出院回家了”，父亲泪眼汪汪的瞅着我们说：“我的病还能回家吗？我什么都知道，你们不用瞒我了”，大家掩饰不了，跑出病房，泪崩。手术后，主治医生和我们谈话说：“食道手术分为三种：最糟糕的是开胸后，病灶转移浸润各个器官，不能做，再缝上；其次是即使做了，瘤子也割不干净；最好情况的是能把瘤子割干净，消除病灶。你父亲的手术就是最好的这一种。”既然瞒不了父亲，我们就把大夫的话说给父亲，说这只是癌症早期，没有转移，瘤子已经割干净了。父亲说：“面对举着刀的人，是害怕的；如果刀真得落下来就不怕了；你们不用劝我，我不担心什么，咱们配合医生好好治疗就行”。就这样，父亲硬硬撑过了化疗的痛苦，八年多过去了，父亲不打针，不吃药，每天坚持散步。按照癌症医学的规律，父亲的病真的好了。以致于父亲现在谈起当年看病的情况时，怀疑是不是误诊了。他哪里知道，病灶在食道和胃接口的贲门处，既有胃镜检查，又有活检验证，是不会误诊的。手术除掉的肉和血水装了足足一大塑料袋子，让人看着心痛和眼晕。父亲病愈，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奇迹，刘恒为爷爷写道：“爷爷不幸患了癌症，所幸上天眷顾，爷爷大病痊愈。相比于从医学角度上看待爷爷生命力的顽强，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对爷爷前半生遭遇苦难的垂怜。这是爷爷修来的福报，他承受了苦难，给了后代好的生活。我隐秘的希望，将来的我能够配得上爷爷所遭受的苦难。”我反反复复的咀嚼这段话，每次都泪眼朦胧，为父亲生命的顽强欣慰，更为我儿子的精彩表达感到自豪；儿子的思考是成熟而深刻的，他说出了我想说却没有概括出的话。
就这样，在为“想看”刷流量挣零花钱的过程中，父亲自己写自传的想法产生了。他继续就着为“想看”写应景文章的机会，由写打油诗、顺口溜开始写叙事文字；他从出生记事回忆起，到童年生活、学生时代、父亲去世、逃荒要饭、务农养家、教书育人、成家立业、养育子女、赡养母亲、盖房买楼、种菜养花，一直写到现在玩智能手机，一发不可收拾，一年下来，洋洋洒洒写了三十五多字。
父亲写传记的一年里，似乎又焕发了第二青春，激情四射，辞采飞扬。他反复说：“常常一看到题目，便作诗立就；很多文字都是在散步时打打腹稿，回家后一挥而就；有时写不下去，夜里梦中醒来，灵感来了，便起床再接着写。”确实，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父亲到了痴迷的转态，母亲说他除了吃饭、睡觉，都是拿着手机写；我们几个孩子去了，他也顾不得说话；即使说话，内容也离不开他的“创作”；亲朋偶尔来做客，他也总是拿出自己的“作品”来交流。电影《霸王别姬》里：“不疯魔，不成佛”。试想，父亲假如不是处于极其痴迷的状态，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何以在一年的时间里原创三十多字呢？
在父亲写传记的日子里，我先是成了一个搬运工，打开“想看”把文章转到微信上，然后再复制、粘贴到wps文档，有时网速不给力，鼠标也不配合，键盘也时时罢工，一篇文字复制数次才能成功。后来，父亲说“想看”传文限制字数；我就给他注册“老骥伏枥”的qq名，在qq空间写；我又辗转到“腾讯”里作战，继续复制、粘贴。积累一段时间，我就给打印出来。父亲如获至宝，爱不释手，逢人便拿出来读。
春去冬来，我在家里用坏了台式机换成了笔记本，我的办公室有由三楼搬到了四楼，电脑重装几次；父亲的文字龙盘虎踞，霸气的充实着我的文档。我又由“文字搬运工”变成了“文字编辑”。因为父亲多年不动笔，对一些字的写法是“想当然”的，又加之是手写，尽管文字写得极富文采，但是“别字连天”，还夹杂着大量的繁体字。这给我编辑修改带来了极大的“工作量”，我逐字逐句的修改，还要给粘贴自不同平台上的文字排版、统一格式。我给父亲说：“这活就像小时候种棉花，既要看着脚下拔草，还要掐枝、打叶，更要拿虫子，还要拾着早开的花”。在编辑的过程中，父亲几易“方案”。本来按照甲方案基本成型了，父亲又提出了乙方案。我给他说：“这就像盖房子，已经上大梁了；又要调砖石的位置、檩子的顺序，岂不是拆掉重建？”随着思考的深入，父亲创意百出，又提出丙方案、丁方案，还极不放心，怕我编辑时偷工减料，对一些细节千嘱咐万叮咛。我不孝的显出不耐烦，父亲只好弱弱的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仍旧不孝的怼他说：“我在学校就是编辑校刊的，编了多少本、多少期我都记不清了；还为两位校长编辑了两本书正式出版，你放心等着就是了。”尽管我如此嘴硬的“凡尔赛”式的自我标榜，但是我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文中一些细节错误，尤其一些“别字”是改不尽的。由于里面有大量的“诗体”文字，排版的整齐统一是难以尽善尽美的。好在，我基本上遵从了父亲的创意，编辑成型了。他又托付孙子、孙女为他写了书序。我本来想用二十年的那篇文字编在里面作为我的“序”，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沧海桑田，朱颜白发，“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觉得不再专门写一篇“父亲出书”的文字，便会对不起父亲这三十五多字的心血和我用坏的电脑、鼠标，还有我时时发涩的眼睛和下降的视力。于是便又有了以上这一段叙事和流水账，这也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
按照写作学的理论，父亲的回忆历程是一种梳理，是一种心灵的皈依，甚或是一种自我救赎。就在这种回忆中，父亲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更加眷恋亲情，更加珍惜当下的时光。他变得淡定、平和，和母亲吵架较真的时间少了，和孩子们沟通的欲望愈来愈强。一位八十岁的老人，生命又一次升华。最美夕阳红，温馨又从容。
我知道，父亲天天盼望着他的文字由电子稿变成纸质稿，就如同当年盼着他的三个孩子长大成人一样，这是他的作品，更是他的心血！他给儿孙们传承了一笔精神财富，这是无价之宝。
传记写完了，如今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他的孙子能够早日成家。那我就借瓜献佛，用他孙子的话来献给这本回忆录吧：
“身为物理老师的爷爷居然在耄耋之年写起了诗和文章，他用手指代笔，握着手机写回忆录，谁料这一写就是洋洋洒洒三十五万多字。我不由感叹人类之潜力，造物之神奇，竟有人能八十岁仍保持如此充沛的精力与蓬勃的创造力，而这个人又恰好是我的祖父，我爸爸的爸爸，我的爷爷。”
流年笑掷，未来可期，那是一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