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耳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进我的心里……从此，一粒小种子静静地生根发芽，发出相反的两叉枝丫，一边是被虫子咬噬发黄的颓败，另一边则是葱绿饱满的旺盛。
那一年，两栋教学楼之间的的泥土操场终于铺上了水泥，两排的柳树也分别用水泥砌上了正方形的小树坛，整个校园焕然一新，在同学们的嬉笑打闹中生机勃勃。那一年，我11岁，不善言语，每天穿着蓝白校服裙往返于学校和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妈却骂我像只缩头乌龟，并且把我养的两只小乌龟给扔了。那一年，我所在的班级换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五官随随便便挤在那张油腻的脸上，挤出一团永远发泄不完的火气，最喜欢使用的惩罚手段就是揪住那些调皮捣蛋鬼的耳朵扭成麻花，放佛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终于，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被贴着“四大金刚”标签的其中一位男生，因为课堂测试的时候作弊未遂，耳朵被扭出了血。同学们纷纷议论，可谁也不敢回家告诉父母，或许也有同学说过，但父母们也都集体沉默。那不是一个喜欢动不动就维权的年代。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抱着收好的语文作业走过楼梯转角的地方，无意中听到几个同学在讨论要写信到校长信箱反映数学老师打学生的事情，可是当他们谈到由谁来写这封信的时候，全都不说话了。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思忖着什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怂恿着我去完成这项没人愿意接住的任务，只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跳动，连神经也一上一下跟着跳跃。接下来的几天，这件事一直在我脑海中盘亘，挥之不去。我决定悄悄地展开这场战斗，我以为只要悄悄地进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撤换掉这个总是一言不合就粗暴打人的老师。
我回到家趴在卧室的小床上，义正言辞地写下了数学老师的罪状，并要求校方撤换一名育人有方的老师，还大言不惭地落款为“五（2）班全体同学”。然后，在一个比平时还要早去的清晨把信丢进了校长信箱。
对一个孩子来说，校长信箱真的就只是一个反映校长不知情的事实的信箱，是自己和校长之间的秘密。谁曾想到，这世上大多数举报信箱都只是形同虚设罢了，并不是为了让你说真话而设置，而是为了粉饰太平而存在。
信投出去的下午第一节课，班主任就带着神情凝重的政教处主任和怒气冲冲的数学老师跨进了我们班。他们三人并排站在小小的讲台上，却好像占据了整个教室，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
“这封信是谁写的?”政教处主任手里拿着我的那封举报信，一字一顿地质问。
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除了我，大概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这是可以理解的，说出来是谁写的，学校会考虑换老师的事情”。政教处主任接着说，用电视剧里警察告诉嫌疑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语气。
我顿时泄了气，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惶恐地低着头，不停地转动手中的黑色碳素笔，笔不停地掉在草稿纸上，鼻尖划出断裂的短线条。时不时我又放下手中的笔在大腿上来回擦干湿透的手心，可手心里那些不听话的毛孔全都张开着，不停地溢出水分。
“我们已经知道是谁的字迹了，这位同学最好自己出来承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讲台上的三座大山又换了一种似乎很笃定的态度，我能想象得出来那几双猎鹰一样的眼神正扫过我的头顶，连角落里竹编垃圾筐里的纸屑、瓶瓶罐罐都无一幸免。我不能承认，因为我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灾难，我甚至都不敢想，我又做回了一只小乌龟，把头缩进坚硬的壳里。我想，我妈是对的，胆小如我，任何一种意外对我来说都是天塌下来。
“那么，”
“是我写的”。政教处主任的话还未说完，“四大金刚”之一的那个耳朵曾被打出血的男生从最后一排的座位騰地站起来了。他看着讲台上三个人由错愕转为意料之中的表情，再次确认地说出“是我写的”。
政教处主任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脖子上青筋暴起，好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张着嘴，伸手示意男孩走到讲台前。
只听见“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刺耳的声音，放佛插着无数根针，穿透我的耳膜。待我睁开双眼，只看到“四大金刚”男孩被巴掌抡向一边的脸，那只被数学老师扭出血的耳朵所在的半边脸……我知道自己闯祸了，糟糕的是我无法收场。
所有的同学唏嘘着。紧接着，像是一场一触即发的农民起义，先是“四大金刚”的同伙，然后左边、右边、中间的同学陆续举起了正义的小旗子，全都站起来叫嚷着说“我们要换老师”。
政教处主任和数学老师暴跳如雷、羞愧难当，他们无奈愤然地夺门而出，只留下不知所措的班主任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要追出去，还是留下来维持显然已经失控的场面。
“四大金刚”男孩这时才转身走回他的座位，他偏着头，通红的半边脸印着更为深红得发黑的巴掌印，我心里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强忍着眼眶里不停打转的泪水，在模糊中，他却眯着眼睛，冲我微微一笑。和他对视的短暂几秒，我们默契地交换了信息：他知道是我写的举报信，他冒着未知的风险保护了我，他让我保持沉默并永远替我保守秘密，他说他没事，一切照旧……
信件风波最终以全班同学顽强的反抗宣告胜利，我们如愿换了数学老师。事后才知道，数学老师其实是政教处主任的老婆。
而我和“四大金刚”男孩，仍然像之前一样，除了收作业并再无过多的交集。但我的天空，似乎在他瘦削身体的支撑下不再随意坍塌了。
我知道，心里那株畸形生长的小树，终有一天会汲取相同的希望和勇气，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但我不知道那将是是哪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