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月亮还在(第一章)【熟悉的陌生人】

(全文在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看着前面呈瘫痪状的,那貌似由一个个彩色格子拼接而成的车流,黄色大众驾驶座里,这位广骏出租车的年轻司机终于按捺不住,闷闷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子,随便抽出一根抿在双唇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点火。

今日真是见鬼了,从番禺北的丽水湾到荔湾区的清雅湖公园,这不长不短的十七公里左右的行程,他竟然已经足足走了一个多钟,现在时间表上显示是下午三点一刻,在这个时间点,非周末的时间里,中山七路还能堵成这样?

眼看目标就在前方一千米不到,车子却被卡在了这半死不活的链条里,而后面的乘客却始终不见任何动静。

司机终于忍不住从后视镜中扫了眼一直坐在后排右座,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女人,她目光定格在车窗外某个虚无的点上,白皙如雪的脸上是飘忽于十丈红尘以外的波澜不惊,一身湖蓝色亚麻质地的连体长裙更添几分淡然。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却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与世隔绝的清冷,让哪怕最龌龊的男人也无法产生那么一丝丝亵渎的念想。

竟然可以在如此堵心的状态下,始终安然若泰,没有低头翻看智能手机,没有带着耳机,甚至没有一丁点多余的小动作。

什么样的怪物?司机毛发茂密的粗手臂上忍不住冒出了点点疙瘩,惶惶地收回了目光。

前面的车流终于有所松动,司机隐忍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狠狠地一踏油门,车子一个爆发力十足的起跑,却在行走不到百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死火了,司机急急重新发动,却发现那玩意儿今儿真的造反了,屡次发动均以失败告终,“我草!”小伙子终于忍不住问候不知谁的祖宗十八代一番。

年轻人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下情绪,无奈回头,眼里隐着丝丝歉意和怨愤:“这位女士,我的车子坏了,可能得麻烦您另外想办法过去了!”

那女的依然一脸云淡风轻,一双清透的桃花眼从黑色的计费表上淡掠而过,再看看皓腕上那粉色方形金属表,从随身一个简单的小手袋里掏出一百元,隔着金属防护栏递给司机。

抬手的瞬间,露出了隐在短袖内侧以简单的同色线条勾勒出的一片四叶草。

“谢谢,不用找了。”很好听的中低音,气若幽兰,似有若无。

司机愕然,望着计费表上的金额:81元,未来得及说什么,女士已经轻手关上车门,悠然地走向马路边上的人行道,徒步往前走去。

恍惚间,女人纤细修长的背影已将消失在前方拐弯处,年轻的司机忽然觉得这一路来,恍如隔世。

拐角处,刘星回过头去,那辆黄色广骏出租车还停在路边上,年轻司机正背靠着车身,抽着闷烟,估计是在等汽修公司的人到来。

她心里默默表示一番歉意,然后拐进了右边的小道里。

走在这陌生喧哗的老城街区里,对数字心算有障碍的刘星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大概得出结论:此处离清雅湖公园还有八百多米,快步行走,应该可以赶在活动结束前去到UNCLE王的新作展览现场。

当然此次展览也是刘星漫画作品的处女秀,尽管只是一幅,尽管只是UNCLE王几十份学生作品中的一篇,这首秀,对于她这死水般绝望黯淡的五年,已然是一股让她终于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清风,沁人心脾。

快而平稳的脚步被路边飘来的阵阵奇香吸引放慢,到广州这座城市已将五年,刘星始终被隔绝在纷繁喧闹的边缘,这是她第一次走在这繁华热闹、古色古香的老城小道里。

这是广州著名的中华老字号一条街,国内外游客到羊城的必经之地。街道两旁棕红色的小阁楼里,尽是享誉盛名的各种特色小吃,两行高大的落地榕上挂着一串串大红色荔枝形状的灯笼,无处不充裕着浓浓的岭南韵味。

过了香火不断、信众无数的任威祖庙,不到五十米,就是极具西关特色文化的清雅湖公园。进门即现大片开阔碧绿的湖面。

UNCLE王这次贴切这盛夏气息的主题为“绿意”的水彩画展览,正是在湖中央浮丘上的秀水阁举办。

跟路上行人打听了秀水阁的所在位置,刘星快步沿湖往对岸走去。

走过通往浮丘的九曲桥,再顺着浮丘上古雅的红棕色长廊,刘星很快看到了秀水阁三个秀美遒劲的大字牌坊。

不愧是国内最负盛名的水彩画大家,UNCLE王这次画展可以说没做任何宣传,只在业内口头传播和展览厅里提前几天做了告示,这最后一天的展期还如此人潮拥挤。

秀水阁是楼高两层的展览大厅,四周的楼阁和长廊围起了中间的一泓碧水、几座假山,各色金鱼、大的小的闲游其中。

临水还设有一小凉亭和一宽阔的露台。凉亭上,一位打扮典雅的美人正弹着应景的古筝名曲高山流水;露台上,不少书法爱好者正在即兴挥笔大作。

这次展览规模较小,只在一层的阁楼和长廊处展示。学生作品被安排在露台左后方的小开间里。

临近闭馆,加之是学生作品,新人号召力稍弱,小开间里人头稀松。

站在开间门口,刘星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挂在对墙右上方的作品。冷白的LED灯光,直射在那副A4大小装裱精美的画作《四叶草》上:

苍翠的苜宿草丛中,一个小女孩正全神贯注地低头找寻着什么,而旁边一条可爱的忠犬一直默默注视着她,守护着她。

右上方留白处,是两行灵秀的小楷:女人总在寻找那份虚无的十万份之一,却不知如是幸运一直就在身旁。

简单而又意味深长的水彩画与那姿态若舞的小楷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不过,此刻,刘星的目光并不落在自己的作品上,而是凝望着那驻脚画前,身材高挺的男人的侧脸,确切地说是下颌骨。

由上而下的射灯,在下颌骨和脖子处形成了一明一暗的强烈对比,而连接明暗处的下颌骨线条更加突出明显。

那精致流畅的线条,那120度的完美过度,是刻在刘星心里永远无法淡去的记忆。

不自觉地,她最大限度地拉开了右手虎口位置,在心里一次次比划着那线条的形状和走向。

是它,就是它,一丁点也不差。

曾经,刘星以为它只属于高阳,不想如今出现在另一个男人的脸上。

而此刻,这人正盯着自己的画作,一动不动,这样的沉静,这样的入神,仿佛他要从那小小的纸张里挖出什么来。

是的,挖出什么来,因为他的手不停地摩挲在那两行竖着的小楷字上。

刘星看不到他的眼睛,也忘记了去猜想他在干什么,她的目光,她的全幅心思,都固结在了那熟悉而陌生的下颌骨上。

早已麻痹沉睡的神经,在此刻,在左胸的第三条肋骨的位置,竟再次有了丝丝闷闷的痛意,虽然很轻,却是存在的,刘星确定。

“小心!”

身旁恍惚传来惊慌的女声。

刘星回过头来,未来得及躲闪,半瓶红星牌墨液已泼在了她雪白的右臂上。那一条由肘关节一直延伸到手背的黑墨印衬着雪肌愈发显得黑沉。

“对不起,对不起……”那位手足无措的青年志愿者慌忙陪着不是。

刘星若无其事淡笑着,看着那小姑娘满脸尴尬羞红,反而一句“对不起”随心而出。

青年志愿者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刘星微怔,又平静地补充了句:“没关系,洗洗就好。”

很幸运,差点没弄脏裙子,刘星暗想着,转身欲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眼前突兀地递过来一张白手帕,丝丝淡雅气息萦绕鼻尖,其中有?芒果叶的味道!很淡很淡,刘星却能辨认出来,那是高阳最喜欢的味道。

那张大手手指修长,掌心厚实,独无名指留着纤长的指甲,刘星双目圆瞪,又一次想起了高阳。

是的,高阳就爱留着右手无名指的指甲,哪怕几次被篮球、排球、足球各种大球蹂躏到甲裂血流,痛彻心扉,他依然情有独钟,勇往再留。

今天是怎么了,刘星稍闭眼睛定了定心神,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再不会有高阳了。

刘星抬头,迎上一双漆黑无比的瞳仁。那双眼睛里,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又更像是千年雪山般冷冽,两种情绪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地融在了一起。

不过,也许,这只是刘星的错觉。

再认真品味,那里仿佛更接近空洞,什么也没有。

男人整张俊厉冰冷、轮廓分明的脸,只剩下那微弯的唇角透露了丝丝情绪,这情绪也许是喜悦、也许是友好、也许更像是嘲讽。

是刚才停驻刘星画前的那位男士,刘星脑海终于反应过来。那条熟悉的下颌骨曲线就近在眼前,刘星的手心竟有些流汗,许久许久没有过如此明显的情绪。

男人的下颚指了指那张白手帕,声音低沉:“擦擦。”

连这种不容拒绝的霸道,都似曾相识。

可是,当然不可能是。

男人深邃的眼睛双眼皮如此明显,鼻梁高挺、笔直,肌肉雨雪,那是不同于高阳的别样俊酷。

“呃……”刘星顿住,迟迟没有接过那张安静停留空中的白手帕。

“不用,我洗洗就可以了。”刘星扫了眼不远处的洗手间,补充了一句,提步欲走。

男人不由分说,左手快速固定刘星右腕,右手挥着手帕,三两下就把刘星手臂上的墨汁吸了个干。

最后,男人眼光定格在她袖口的四叶草上,久久没有收回。

刘星愕然,傻望着眼前这陌生而奇特的男士,脸上竟有些微红。

害羞?这种现象应该与如今的她早无瓜葛,生活早已把她炼得非常的冷感迟钝。但是今天,这种微妙的情绪却奇迹的再次出现了。

男士的手放开的那一瞬,刘星一个快步绕过他去,迅速走进了洗手间,任凭那清凉的流水冲刷着发烫的肌肤。

不知冲洗了多久,黑色早已褪去,刘星的情绪也被那持续的凉意慢慢抚平。

再次回到小开间里,那男人仍然直立她的画前,手上斜插裤袋,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等待。

离展览结束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了,大部分游人已经离去,小开间里更是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画得不错,字也很美。”男人没有回头,像是赞美的话语,却没有半点温度。

“谢谢……”刘星嗫嚅答,话一出口,又觉着哪里不对。

“哦……这是本人的拙作。”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男人似乎觉着这句话有点多余,不予理会。

“四叶草,你还……”

男人的话没说完,打断他的,是刘星手袋里那尖锐响亮的手机铃声。

刘星倒吸一口凉气,急急掏出手机,那还是一台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诺基亚3120。

没错,她一直是活在尘世以外的人。

还好,是杨嫂,不是顾安馨!刘星稍微松了一口气,摁下接听键。

“十一又闹事了?”她的第一个反应。

电话那头,杨嫂气喘吁吁说了一番,刘星从容地挂了机。

还好,只是欧阳十一也跟了过来画展这边,没弄出什么棘手事儿来。顾安馨出差国外,晚上才回到丽水湾,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这事。

能赶上最后一天到达了这首秀现场,看到了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被挂在这厚实的蓝底屏风上,闪耀在亮白的LED灯下,刘星觉得幸运两字真的降临自己身上了。

可惜,这个结论在脑海里还没完全定格下来,就被身后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震碎了。

那是细高跟发出来的特有的声音,清脆、优雅、平稳而又极具震慑力。

刘星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顾安馨固有的,红色细高跟,合着她那一身四季不变的黑色连体长裙,早已成为顾的两大标签。

她怎么会?刘星心里微微一抽。

稍微一转念,她又觉得淡然了。

她怎么不会?

既然这是自己的命,越不想发生的越会发生,想不到会发生的也会发生。

刘星早已习惯这一切类似的命运游戏,于是安静留在原处,等待回身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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