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掩卷,无人共展眉长叹。
书中谋篇布局精妙,明暗线交错,除却主角团以外,一时竟然分不清其余粉墨登场的角色是丹是素,孰敌孰友。
在此先讲讲两个均属第一等重要角色,苏荆溪和梁兴甫。
苏荆溪是整本书的灵魂人物,若是单独将她和朱瞻基二人的险象环生的千里奔赴形成一条故事线,那么,很难不让人想到的就是“千里送京娘”反向操作的故事线。
耳熟能详的“千里送京娘”故事源头是“义”字,途中赵京娘吐露情意,愿以终身相托赵匡胤,而苏荆溪协助吴定缘、于谦送太子朱瞻基回京,朱瞻基心许,源头也是为“义”字,虽然不是苏荆溪为朱瞻基,但也是为好友景姝,朋友之义,如她所说的那般“主动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为忠君,亦不为报国,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为了一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人”。
同一个的源头,流出的河水在分道扬镳以后就会形成两条不同的河流。苏荆溪之行径和赵匡胤也有泾渭之分。她出自私心,而非大义。
根据作者在《写在故事旁边》自述,这位苏荆溪医师身上熔铸了许多侠女和医女的形象。我向来佩服小说中有勇有谋,才貌双全的女性角色,苏荆溪就很符合这些特性。
苏荆溪愿意敞开心怀去听别人诉说内心深处的苦难,也能够承担自身命运所降下的重担。她看似一朵温婉多情、娇柔百媚的解语花,但是她的纤手藏着尖刺,她的心灵强壮如同一株参天大树。
苏荆溪和《三国机密》里的伏皇后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无一不是身陷于危局之中,却都能够从容而镇定地拯救自己、拯救他人。
梁兴甫在中了太子朱瞻基和司直于谦的连环计以后,面对熊熊大火的逼迫,只能躲到库房地板之下,经受烈火焚烧的苦楚,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修罗之身。
而就苏荆溪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好友身死他乡,其家人鸣锣打鼓,热烈庆祝封诰,她每一日都受到好友幽魂的侵扰,当她毒害了丧心病狂的家人时,才尝到了喘息的机会。
而后,她以转阳为阴之法接近朱卜花,伏下病根,闸上船头高声谩骂,气死朱卜花,则能看出她的耐心决不逊于梁兴甫这等沙场老将,生死场上的病佛。
最后,高楼之上的心声坦白,苏荆溪重现当日訾骂朱卜花时的修罗模样,也是她隐藏多日的“心疾”终于迎来了爆发的时刻。
朱瞻基、吴定缘、于谦和昨夜何等人都有一段过往,这短短的十五日,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我,确定方向。
苏荆溪和他们不一样。从开篇起,她的目的就异常明确,蛰伏多日,她也只是杀了几个仇人。她看得清这个王朝本身及其制度的荒唐之处,却没有能从根源上,将此事了结,纵使此时杀了景姝的家人、朱卜花、张泉,哪怕杀了张皇后和朱高炽,也无济于事。
昔日有个王景姝,来日便有个李景姝、张景姝,不胜枚举。
堂堂礼仪之邦,做的却是杀人如麻的营生,正如那《狂人日记》里所写,翻开的每一页历史间都写着吃人二字。
“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苏荆溪多次吟哦的曲词,仿佛诉尽了女子一生境况遇见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至于梁兴甫的角色设定有点像是《镇魂街》里的许褚,只是依人物设定许褚因为曾经的背叛而生忠诚之心,其中有弥补的意味。但是,梁兴甫则与其不同,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背叛主公。
梁兴甫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忠。他是痴忠,是愚忠,是至忠。
他对佛母唐赛儿固然是言听计从,可是他心里惦念的、一直没有改变的效忠对象却是那位旧日主公,铁铉。
梁兴甫因无法承受主公惨死的残酷真相,听信林氏之语,误以为身受凌迟之痛,就可以逼出尘世的肮脏,借此达到清净之身,灵台清明,便能超脱,得享极乐。
于是乎,就像是溺水之人手边漂来一块浮木,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求一般,梁兴甫从一个思想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思想极端,仿佛得了癔症,开始四处搜寻铁铉旧部,将他们活剐。
对吴定缘的父亲(实为养父)铁狮子吴不平,也是采取了相同的报恩态度。
梁兴甫穷追不舍地要杀了吴定缘,送他和吴不平合家团聚,更在得知吴定缘是主公铁铉之子的事实后,一心一意要杀了他,送他去见主公。
俟吴定缘呵斥他、质问他为何不自戕去见铁铉,恍如晨钟暮鼓,当头棒喝,他终于了然自身的心意,不是为了主公,而是为了自己。
梁兴甫被千刀万剑刺砍戳斫、血流如注时,请求吴定缘念咒,助他施行尸陀密法,此刻的他可能很难感受到躯体受损带来的痛苦,他是在怀着一种献祭的理想在行动,九死犹未悔。
他认为,“只要承受了和主公一样的痛苦,就一定能够去到主公去的地方,无论是极乐世界还是十八层地狱。”
对于梁兴甫来说,受到这么多的伤害,谈不上是牺牲,或者为达目的,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他对主公的忠诚和思念已经让他得到了补偿。
梁兴甫是一痴人,他的一生都在为铁铉而活。
他给吴定缘买了山楂糕那一段,堪称是全篇小说最令我潸然泪下的一段。
他甫一出场是战鬼、恶魔一般的人,人人闻之色变,见之无不草木皆兵,可止小儿夜啼,即便是后来他帮助吴定缘等人突围。其后,吴定缘得知梁兴甫大概已经死了,自忖道,幸好他死了,不然,不知如何去面对他。
但就是这么一个恶名在外的人在端详吴定缘时,“凶神恶煞的面孔居然露出些许慈祥”“有些讨好地把山楂糕递过去”,非因他由衷爱护“吴定缘”这个人,他们仅有寥寥书面,皆是生死相逼,谈何爱护,只因他爱屋及乌,忠诚于主公,对主公的最疼爱的孩子也免不了爱护有加。
性痴志凝,故而他武功卓著,却不垂眼于功勋爵位。他的大半生出生入死千百回,千刀万剐何足惧也,万般境数,皆系于主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