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不可能的恨

我要讲一个故事,但我不能说出那个地方的名称和那个人的名字。总之,那是一个遥远的,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一片茂密而葱郁的大山当中。

从早上起朋友和我就驾车从长沙出发,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向西前进。窗外两旁是湖南常见的景色,除了农田就是低矮的山丘,没有什么特别能够引人注目的景色。我心里一直在为我新的小说而深思着,朋友只是专注的开着车,并没有开口打断我的思考。

大学毕业后,我稀里糊涂的入了茶行业,这虽然与我的大学专业相关,但我工作的并不是很开心。没几年,我就厌倦了那种充满商业信息的生活方式,转而投入到了文学创作当中来。我早已在暗中学习巴尔扎克,将自己的一生献给文学之神,但似乎文学之神有意要磨练我一番,让我多受受挫折。尽管我现在还是名不见经传,但是却养成了小说家常有的坏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朋友知道我的这个习惯,“要不去我老家山里住一段时间吧!”朋友的工程项目刚好结束,他要回老家待一段时间。于是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去玩玩,“正好带你去山里转转。”

我们就这样一直开着车,路上没人说饿,直到下午下了高速才想起来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朋友把车随便停在了一个商店门口,我以为这样的商店应该只能买到袋装饼干,却没想到店里居然有面包,尽管已经临近保质期,那也比饼干要好下咽一点。

吃完之后我们继续上路,高速已经换成了一段省道,接下来县道、乡道、道路越来越窄,房屋也变得越来越稀少。直到最后,我发现车子是在朝着大山深处前进的。

朋友告诉我,那个人的家就在这条河流的尽头,那里有一个瀑布,他家就在瀑布的旁边。他的家现在稍微装修了一下,偶尔接受别人过来住宿,朋友告诉我,可以住在他的家里。

他是谁呢?朋友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他是十年前才来的这里。他买了地,种了茶树,修了作坊。这个人拼命而狂热的工作着。然后,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照料着他的茶园,不断开垦新的山坡,移植上新的茶树幼苗。他还有一门很好的手艺,可以将那些千篇一律的茶树叶子,做出不同的味道来。每年都会有外地人到山里来找他买茶,就这样,他用自己不懈的辛勤劳动积累了一大笔财富。

尽管如此,据说他仍在不停地劳动。采茶的日子里,他总是和从旁边村子临时雇来的人一起采茶,天刚微微亮时,他便起床去了茶园,然后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一直从早上忙到晚上。而在那些做茶的日子里,他又会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的茶,不停地检查、翻弄他的茶叶。他的脑子里似乎只有一个不变的念头,那就是做茶卖钱,他被对金钱贪得无厌的追求所折磨,天底下似乎无论什么都遏制不住这个顽念。

现在,他似乎非常富有。

当我来到他家时,太阳早已落到了山的另一面。他的房子看起来很是一般,不过确实是在瀑布旁边,但却是在瀑布的上段。而车子只能开到瀑布的下游,朋友还得开车赶回家,朋友的家在山的另一面,绕过去还得要一段时间。我只好一个人走上去,朝着那一栋面对着瀑布,装修地有点花里胡哨的房子。

在我走近房子时,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我向他点头示意,我和他说是朋友介绍过来住宿的。

他向我伸出手来,笑着说:“请进吧,先生。房间早已经准备好了,这里就是您的家。”

他领我走进一间卧室,打开灯,协助我脱下书包轻轻放在书桌上,而不撞倒书桌上的那一摞书。他那种自如的举止,以及房间的装饰,尤其是书桌上那一摞书,让我觉得十分满意。

随后,他一边离去,一边对我说:“您什么时候弄好下来了,我们就开始吃晚饭。”

后来,我们在面临瀑布的一个平台上,面对面一起吃晚饭。

他告诉我,他一个人住,菜都是邻居种的,然后给他送过来的。他自己做饭吃,如果忙的话,他就会提前告知邻居,帮他也准备一份饭菜。他会定期给邻居一些钱,算作报酬。

我先和他谈了这个如此富裕,如此隐蔽而美丽的地方,又说他的这种生活方式令人艳羡。

他笑着,并且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是啊,这个地方确实很美。但是,如果和自己心爱的地方相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啊。”

“您在想家吗?”

“我在想念长沙。”

“我就是从长沙来的。”

“是吗?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啊!”

“您为什么不回去呢?”

“哦!我会回去的。”

于是,渐渐地,我们在这个宁静的大山里,谈起了热闹的长沙,谈到长沙的那些令人怀念的街道。但他已经太久没有回去了,他不停地向我询问,给我举一些地方,提到了茶市里的所有大一点店铺的名字。

“如今,茶市的晚上还有人在那里唱花鼓戏吗?”

“早就没了,这几年换成了跳广场舞的。”

我仔细望着他,勾起了我对以前的经历隐隐约约的回忆。这张面孔,看起来有点熟,但我敢肯定,我应该没有见过他。他看起来很强壮坚定,但显得疲惫和忧郁。他那乱糟糟的胡子让他看起来有点粗犷,他有点秃顶,眉毛很厚,两边的眉毛都快要连成一条线的感觉。

在我们的前面,太阳应该已经沉到水平线下面去了,青色的夜幕笼罩了这一方世界。倦鸟归林,似乎连虫子都失去了喊叫的力气,我们沉默的时候,就只有瀑布的水声从我们脚下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的香味,并且时不时传来一阵强烈而沁人心脾的芬芳香气,那是作坊后面开花的桔子树上传出来的味道。他别的什么都不看,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我,仿佛从我的眼睛里,从我的灵魂深处能看到远方的形象,那些从岳麓山跨过湘江,经太平老街直到茶市的广场上他所喜爱和熟悉的形象。

“茶市的那个如意茶楼还在吗?”

“还在,生意还不错。”

“他们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说他们的老板孙泽林吗?”

“是啊。”

“老了,身体没以前健朗了,头发也全白了。”

“那个陈默呢?”

“他换了个新地方,搬到了广场的另一边。”

“对了,您认识田子林吗,她怎么样了。”

“早几年改行去做金融了,然后投资亏了,现在好像又回来了,不清楚现在在做什么。”

“啊!那么邵玲呢?”

“已经死了。”

“可怜的女人!您是不是……认识不认识……”

但是,忽然间他停住不再问了。随后,他的嗓音变了,脸色顿时变得雪白。

他说:“还是算了吧,最好不谈这些了,太让我伤心了。”

后来,仿佛为了改变自己的思路,他站了起来:“我们回屋里去好吗?”

“好的,回去吧。”

于是,他在我的前头走进了屋里。

楼下的房间很大,空空荡荡的有点凄凉,仿佛是被人抛弃的荒屋。几张桌子上杯盘狼藉,应该是他平日里用完后随手扔在这里的。令我没想到的是,灰白的墙壁上,十分突兀地挂了一张《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的仿制品,画中的拿破仑意气风发,英雄气概十足。而在墙壁的几个角落里,却挂着锄头、电锯、草帽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们是房子的主人回来时随手搁在那里,并且一旦出门或干货需要时可以随手拿到的。

他笑着说:“这是一个杂货间。不过,我的卧室比这里干净。我们去看看。”

走进他的卧室,我以为进了一家旧货商店,因为屋子里堆满了东西,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很不协调的东西,但是可以感觉到它们是一些纪念品。架子上摆了一些不配套的茶壶、各式各样的杯子,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很旧的瓷器碎片。另外在架子最中间的地方则放着一块画有山水图的瓷质碟子。

而在碟子的前面放着另外一个东西,我感到有点意外,于是走近前去仔细看看。那个碟子的前面放着一把泛着冷光的折叠刀,刀刃并没有展示出来。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着对我说:“这就是我在这里惟一想看,并且已经看了十年的东西。武侠小说里面讲,刀在人在。而我可以说,这把刀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我在寻找一句平常的话,来消除空气中突然凝聚起来的沉重感。

“您是不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吃过苦。”

“应该说我吃的苦太多了……我们继续到阳台上去吧。刚才我一直都在想这样一个名字,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假如您告诉我她已经死了。就像您说邵玲时那样,那么我今晚就可能从瀑布上面跳下去。”

我们来到了宽敞的阳台上,在这里可以感受到瀑布所激起的水汽,让我觉得十分凉爽。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天空,瀑布如同一条银色丝带从墨绿的山峰之间一泄而下,让我想起了苏轼的那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在不可撼动的命运面前,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问我:“梁静琪还活着吗?”

他怀着极度的不安,只盯着我的双眼。

我笑着说:“当然啦……而且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有魅力。”

“您认识她?”

“对。”

他迟疑不决地问:“很熟悉吗……”

“没有,只是在在饭局上碰见过几次。”

他抓住我的手说:“您跟我谈一谈她吧。”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现在在茶市混的不错,常常出入长沙的顶层圈子,人又长得漂亮。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他喃喃的说:“我爱她”,就像在说:“要死了”一样。

后来,他突然说:“嗨!她曾经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那是一段即可怕又甜蜜的日子。有五六次我差一点用您刚才看到的那把刀杀了她,而她也曾想用那把刀杀了我。”他掀起衣服,用手指着肋骨下面的一条疤痕,“诺,这就是她留下的痕迹。但我不恨她,我们都深爱着对方!那种狂热的激情让我如何来解释呢?您肯定不能理解的。”

“这里大概有一种由两颗心,两个灵魂的双重冲动构成的纯朴的爱,但是肯定也有一种由两个既恨又爱迥然不同的人,不顾一切地交缠在一起时所产生的残忍地折磨人的残酷的爱。”

“那个女人只用了三年就把我毁了。当时我有几百万的资产,全都被她不动声色,心安理得地吃光了,都被她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一口一口地嚼掉了。”

“您不是认识她吗?她的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也不清楚。难道是她那双大眼睛吗?它们射出的光芒能像钻头似的深入你的心,并且像箭头一样留在你的心里。还有那像面罩一样常挂在她脸上的,那种淡淡的,冷漠而诱人的微笑。她那斯文典雅的气质能够渐渐地深入人心,像香水一样从她那高挑的身材上散发开来。她走起路来,身体笔挺,极少晃动,与其说走路不如说滑行;她的典雅风范还能从和她银铃般的笑声很相像的,少带点儿化音的漂亮嗓音中体现出来,从她那极其和谐的,总是那么准确,恰到好处和赏心悦目的动作里表现出来,从她那优雅,柔美的茶艺中体现出来。在三年时间里,我在世界上唯一看得见的人便是她!我是多么痛苦啊!因为她和大家一起欺骗了我!为了什么呢?不为什么,就是为了骗我。当我知道一切,我说她就是个婊子的时候,她面不改色地承认了,并且对我说:‘我们又没有结婚。’”

“自从我来到这里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不过我终于明白她了。对于她,爱情、快乐和金钱是连成一体的,缺一不可。”

他停住了,过了几分钟又接着说:当我为她花完了最后一分钱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对我说:‘亲爱的,您明白我不能只靠空气和时间生活。我很爱您,比任何人都爱您,但是我必须生活。贫穷和我是水火不能相容的。’”

“要是我把和她在一起过的那种残酷的生活全都告诉您的话……当我看着她时,我既想杀了她又想抱着她。当我望着她时……我强烈地感到想要张开双臂抱住她和掐死她。在她的眼睛后面,有一种恶毒且又不可捉摸的东西,它让我感到厌恶。可是,也许正因如此我才那么爱她。在她的身上,那令人憎恶和发狂的女性特征,比任何女人都表现得更加强烈。她身上仿佛过量地占满了那种使人陶醉的毒液,能够无限刺激男人的荷尔蒙释放。她是女人,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女人。”

“譬如,在我和她一起出去的时候,她的眼光总是扫在每个男人的身上,她的眼睛是那么地动情,那副样子仿佛对每个人都是一见钟情。这就把我激怒了,然而我却因此爱她更甚。这个女人只要在街上已出现,尽管她的举止谦恭文静,但是单就他的这种秉性,她便属于大家了,这是不以我和她本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您明白吗?”

“对我来说,这是多么沉重的苦难呀!无论在商场,在电影院,在饭店,我总觉得她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人占有了。而且,一旦我让她独自一个人出门,那么也立即也会有别人来占有她的。”

“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但是我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爱她。”

月亮已经爬到了山顶,在瀑布的水汽中,一股淡淡的茶香在空中飘荡。

我问他:“您还会再去找她吗?”

他回答说:“当然!算上这些茶园,我现在也有了百来万。等我在凑一点点,我就会把这里的一切卖掉,动身回长沙。我可以再和她生活一段时间,让她把这些钱挥霍掉,然后就向她告别,我的愿望也就完成了。”

我问:“那以后呢?”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已经没有什么期盼了。也许我会和她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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