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我退休前曾给他们许过愿,我说:“等我退休了,我补课,我还债,给你们一顿一顿烧好吃的菜。”我大半辈子只在抱歉,觉得自己对家务潦草塞责,没有尽心尽力。锺书说:“为什么就该你做菜呢?你退了,能休吗?”
他立即睁开眼。眼睛睁得好大,没有了眼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双的很美。
他从被子侧边伸出半只手,动着指头,让我们握握。
“绛,好好里”
我们三人各自工作,各不相扰。
剩下我一个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先是女儿去世,一年后钱锺书去世,杨绛此时所感)
早起,锺书照常端上早饭,还蒸了他最爱吃的猪油年糕,满面得色。我称赞他能蒸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地说:“谁给你点的火呀?”锺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地说:“我会划火柴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划火柴,为的是做早饭。
还有活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锺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锺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锺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院长问:”要女的?“(询问产科医生是不是要女医生)
锺书说:”要最好的。“
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尤其不该强他反抗父母。
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