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妈和我说,龟儿!王桥在城南开店修车哩!
若不是我妈和我说,往后日子我大概再也见不着这位仁兄了,陪伴了我童年最散漫的时光,那个时候日子很轻飘,就像午后的阳光躺满了竹椅,微风拂起衣角,懒洋洋的。
我一听立马蹬上我的又大又旧的破洋车子。碰巧那天老陈过来找我,我挽起裤脚对他说,先跟我去个地方!
我边骑边骂娘,这鸡儿车一身的坏毛病,左车闸脱线,右边的只凑合能用;链条锈得不成样子,走过齿盘时嘎嘎作响;还有身后那铝制泥挡已经变形,蹚过水洼甩得满屁股臭泥。我像风一样汇入人流穿行的各种小道,车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击声,像敲打乐。
城南,还是不像城区,这里路宽,人少。路边全是灰色瓦面,红砖白墙的店铺。年代久远,大多墙面早已白灰剥落,露出砖体;虽然中间铺了新路,可新路两旁仍是坑坑洼洼的石灰路。我跟老陈说,到了,就在路南面。可这一条路上修车店大大小小有六七家,我东西两头来回转悠,瞪大眼珠子瞅。我和王桥十多年未见了,但我还是依稀记得那个走路摇头晃脑,嘴里放着口哨,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形象。
热浪灌进身体里,我一脑门都在啪啪掉汗。老陈抚着焦化了的脸,可怜兮兮地跟在我后面。老陈软绵绵地问我,全看过了吗?
我心想不会搞错的,我妈那天恰巧经过,是看到了王桥的妈也在儿子店里。小孩子会变样,大人不会辨错的。我又走到路西头,有一家被我漏掉了,铺子老板正睡在躺椅里,双手交叉在瘪肚皮上,两腿开叉,歪倒着脚板,发出沉闷的鼾息。光线不太好,我把车摔到树下,然后向店里走。脸不大清楚,单从年纪看倒挺像的。
我一点点踮着脚走过去,直至惊醒鼾齁。他发觉来生意了,慢慢站起身来,从黑暗里走出来。我的额上隐隐冒汗。
“老板,修车?”他简单吐出四个字。
我将面前这张脸细致入微地审视起来,无疑这是一张经过岁月风化的脸,写满了风霜和沧桑字眼。皮肤黑亮干裂;手掌极粗,好像带着鳞甲;浅灰色的短衫和黑大裤衩上布满油垢,粗糙的脚趾夹着黑底褐面的拖鞋,从上至下找不出一丝亮色。我打心底不愿相信这是王桥 ,可他——的的确确就是。他的嘴角很特别,再配上整个脸,只有细细看才能辨认出。若不是我提前知道,就算两人在街上撞个满怀,也是认不出的。
“老板,修车?”他又问了一遍。
一阵风把砂砾吹进眼,我眯了两下。我这才回过神来,心还在扑通跳着。我以前也去找过他,不过他搬家了,后面我也无数次设想过与他的重逢方式,却不想是今日此时此景。我看向他,发现他正眼神迷离地揉搓着手心,这倒让我稍稍放松了些。我把车子抬过来,“呃……给我看看车子的闸不灵,还有老掉链子,噪音也大。”
他干练地挑了两把螺丝刀,十字的下掉盖板,平口的捣捣撬撬,一眨眼工夫,他说:“车闸要换闸线,磨断了;牙盘的几个齿平了,链条上点油还能将就着用。”
我自然是不修车的,只是借机和他攀谈。我拿出多年业余表演水平,突然双眼放光,用手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唔?王桥嘛!”
他显然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他瞄了我一眼,但很快把视线躲开了,有些警觉地问:“你是谁啊?”
“我啊,干猴儿啊!”干猴儿是他给我起的诨名(小时瘦,且喜爬墙上树,我甚觉精炼贴切)。
他向后退了两步,将手中的工具丢入匣子,蹲下,在门前一个锡盆里洗手,然后摇了摇头,“不认识……”声音很小,很轻,不似我印象中的公鸭嗓。
兴许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吧,我有些悻悻。我又望向他,“呃……零七零八年,那时住我们在老石油公司附近,我于小飞。”
“喔……是你呀,”他目光掠过我的脸,就匆促躲开了,“现在在哪?上大学嘛?”
“不上了……”我讶异于他的平静。
“哦,我记得你那时成绩不错的,怎么就不上了……”
“嘿,贪玩!”
“不上学是不行的,到头来就像我这样,没啥前途!你要努力!”他颇像教导的口气。
“……”我本有许多话要吐出来,可一下子觉得如鲠在喉,生生地被我咽回去了。
“像我每天守着个小摊,吃住都在这里,日子一眼就看到头了……”他跟我说了景况,似乎不尽人意。随后我又跟他交谈了一会,他嘴里全是房租、水电、压力等词,最后蹦出两个字:很难。
他指着附近的街铺,说道:“你看这里这么多店,租金一年都要好几万哩!”
“店没多大啊……”我嗫嚅道。
他闪动了下眼,摇摇头,“现在的房子都太金贵,坐地起价,由不得你。”
“是啊……”
“现在这个贷款那个账单的,都要还,结婚前还要把礼钱攒出来!”
“……”
我明白,我们的话题都是现实性的问题了,只会越说越无奈。
我一下子想起小时的我们。他比我高一年级,长我两岁。我们住的地儿是原石油公司的厂址,不过石油公司早就搬了。一条深入的巷道里住着约莫七八户的人家,他住的靠里些。我是五年级搬去的,只住到六年级暑假。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却让我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情感。他成绩不佳,却精通各种文娱,一般人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我相信他在这一块绝对有天赋。刚认识他,就三天两头往他家里头跑,他的门上贴着“军事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样,但我除外。他们家光线不太好,他自己房间更是像个科研所,桌上摆满了各种小玩意,有飞行棋、大富翁、军棋象棋,还有光碟,僵尸片、成龙功夫片,更多的是自己的手工作品,纸做的枪、小人、“宝”之类的,常常把我迷的五迷三道。
因此我们的业余活动很多,他想出的占七分,我占三分。不过我俩的风格截然不同,我走的都是野路子,爬墙上树,踢沙包,耍枪弄棒,我大姨曾形容我是吃猴肉长大的;王桥可不一样了,满满的文雅范,下棋博弈,养花种草,看看电影。我妈管理我是极严厉的,只要她在,就不让我出门。于是我和王桥搞了个秘密基地,在我隔壁是房东家,他们家的房子有个纱窗,纱窗被我们撕个破洞,近期有什么计划,或者活动,什么时间在哪碰头,我们相互写个纸条塞在那里,出门取回来便知道了。所以我妈平常啥时候出门,啥时候可以碰面,我会根据情况如实写好,趁人不备放到秘密基地去。比如说,我写好今儿我妈一点出门,他在拿到纸条后会延迟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他会准时敲响我家的门。我们的地下活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展开着。
我上学不笨,就是太皮,写功课往往屁股坐不到五分钟心思就飞出去了。出去疯一圈就得被我妈拎回来,那场面很难看,她手里拿把笤帚,我远远走在前面,回到家又被关起来。但我不会长记性的,谁也约束不了我爱玩的天性。只有我爸一年从南方回来待几天,我也就老实那几天而已。正如此,王桥即便成绩不好,王桥妈偏说是我给带的;我妈也不让我跟王桥疯,双方各执一词,争持不下。可我们依旧是疯玩。
那个时候我们对电影总是情有独钟,王桥经常买各种武打片、喜剧片的光碟。不想玩游戏了,我们就窝到他的小黑屋里,门一闩,像电影院似的。他爱看成龙,什么《龙少爷》,《醉拳》,还有《警察故事》一二三都被他看烂了;而我爱看星爷,我觉得戏中那种荒诞的形象与我很是相似。有一次极热的晚上,热得人睡不着,大人们都聚在巷口扇着蒲扇。那晚地方台播了部电影,叫梦影童年,讲的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西北小镇一个普通家庭对于电影的热爱,因为电影,男孩结识了女孩,长大后再不期而遇的故事。我和王桥,还有邻居的一个伙伴,三个人趴在我家床上,饶有滋味地看完了,影片拍得很唯美,很有诗意,我觉得这电影不仅名字还有情节都很符合当时的情境。后半夜电影结束了,大家也差不多散了。那一晚上,真像一片梦影。
王桥很爱养花,他家门口摆满了盆栽。他父母对他十分宠爱,于是爱屋及乌,对他那些盆栽也是悉心照料。一些宝石花、芦荟还有仙人球等多肉植物是他的最爱。我最爱的是天竺葵,王桥常开我玩笑,说我把天竺葵养大了就去做成天竺葵精油,因为我从小脸很油,易生面疱,天竺葵精油可有效治愈。虽然王桥读书不行,可是我觉得他懂的很多。王桥没事就带我出去捡烟蒂,他说烟丝里的烟碱可杀蚜虫;要不就是去墙角挖蚯蚓,然后放入盆栽,王桥说这样可以松土。倘若花盆不够用了,我就会到处遛弯,瞅瞅谁家门口有闲置的。那次我看到房东的屋顶有好多花盆,我直接踩着门前的炉子,再一盘腿就上去了。路过的邻居会指着我笑道:“这孩子,又上天了!”我妈知道后,把我一顿狠揍。在旁人眼里,我俩是十足的怪胎,但我们有着自己充足的乐趣。
还有许多的趣事,阐之不尽,述之不竭。一年多的时间,很长,兴许还有很多往事,尘封在我的脑海里,尘封在岁月的变迁中。等我六年级毕业了,便搬家了,自此再也没见到过他。
一晃就是十年。我望着现在的王桥,难以和过去的他联想在一块。他教我要努力挣钱,他说社会现实,只有自身有价值了,说的话才有分量。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看他蹲在地上修车,阳光照下的侧脸,很是陌生。
我终于同他道别了,这一别,对于我和王桥来说皆同解脱。我大抵再也找不到轻松的感觉,来与他对话。事后老陈笑话他是闰土,我是那个“老爷”。王桥出道十余载了,我没看到人家的经历,自然不能姑妄言之。王桥也一定懂得,人生就像他经手的车般,行的路越多,瓦盖越锈,车链越响,轮胎越平,到最后只能成为一件敬而远之的古董了。
大抵每个人不同罢!这是他的岁月如流,不是我的。我也十几岁就出来了,迄今为止已五年多光景,我也曾感怀过,也曾对社会詈骂过,但年纪愈大愈懂得——那样只是徒然折磨自己。于是我现在只剩平平心态,不认命,也不奢望。事实上,我也曾想当个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