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四考研失败后,我终于在阿乔的脸上看到一丝慌张,班里的同学陆续有了各自的前程,人前一贯骄傲的阿乔贡献着拙劣的演技,佯装淡定地写着毕业论文,同我谈笑风生。
阿乔的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大学教授。入学的那天,她俏美的笑便闯入了男同学的梦里。
阿乔不知道自己的伪装并不完美,每逢提及哪个同学有了好去处,她的表情便会有片刻的凝固,那双漂亮的眼睛也会快速地躲闪开。
一个从小到大逢考必进前三名的女孩子,难以接受这样的失败也是情理之中,易地而处,任谁都不忍再去打击那颗敏感的自尊心。
只是原本计划走学术的路子突然夭折,阿乔既想二战,却终是不能免俗地陷入花花世界更精彩的幻想中。
我那时正忙于准备研究生复试,还要分神写论文,常常凌晨才回寝室。依稀快要睡着的时候,还能听到深夜里轻浅的翻身声。
后来我才知道,阿乔那时的烦恼不仅来自对未来的迷茫,更有来自家庭的压力。高知家庭的成长环境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温馨美好,出生在领先于人的起跑线上的阿乔,也背负着沉重的期待。从她出生起,“完美”两个字便像一个烙印,重重地打在她的生命里。
考研失败后,阿乔没有得到父母分毫的安慰,只有让她如芒在背的失望和懊恼。来自至亲的压力让阿乔的心底的不安愈发壮大,阿乔只能迫切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成绩,去换得家人的认可与温情。
(二)
正逢那时听到同学议论,阿乔的论文指导老师打算把优秀论文的推荐名额给另一个考研成功的同学,这让阿乔觉得愤怒而痛苦。就在三个月前,阿乔还曾偷偷告诉我,老师对她颇多暗示:用心写,评上院里的优秀毕业论文可以考虑发表。
然而阿乔不能更不肯质问老师,那不但无济于事,更是对阿乔脆弱的自尊的又一次重挫,哪怕那是一个已经发炎红肿的脓包,她也不肯挤掉脓水让它愈合。
但阿乔是不甘心的,在完美主义者的履历表中,拿过国家奖学金的“第一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优秀论文”的。也算因祸得福,阿乔有了动力,仿佛回到了考研的日子。
拿到答辩最高分后,阿乔那骄傲脆弱的心终于得到些许慰藉。
然而答辩结束的同时,也意味着毕业不再遥遥无期,学校四周已经挂起了欢送毕业生的条幅。那个酷热的夏天,阿乔甚至无心掩饰她的焦虑,直到她病急乱投医般地打起了留学的主意。
阿乔对我说,这件事既风光又高效,只需通过雅思考试。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阿乔开始筛选学校和专业,同时开始联系留学中介。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聚餐,阿乔又复平时的轻松甜美,作为全班唯一一个留学发展的同学,阿乔终是捍卫住了她的女神光环。
我在毕业后便和大多数同学失去了联络,我一边读研,一边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实习,日子顿时忙碌起来,只是偶尔浏览班级微信群的消息,还错过了一次同届校友小型聚会。
研究生毕业后,我顺利地留在了实习的会计所,并在不久后接到了室友阿平的“红色炸弹”:她要结婚了。
而更让我意外地,是阿平带给我的另一个消息:阿乔没能出国留学。
阿乔被骗了。
(三)
当我在阿平的婚礼上看到阿乔,我是惊讶的。经年不见,她还像读书时那样娇美可人,只是多了几分沉静。看着这样的阿乔,我竟然在那一刻有些相信,老天是真的偏爱这个女孩子。
阿乔依然骄傲,只是那份骄傲不再是为了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
大学毕业一个月后,阿乔的留学计划便如圆满完成任务般化为泡影。
阿乔打算申请的那所学校早在答辩前便截止了申请,无良中介夸下海口,一定能让阿乔如期入学,这样一个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的承诺,阿乔却一头栽了进去。
直到合同约定的时间到了,阿乔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场闹剧。
最不可思议的是,阿乔的留学打算完全是一个人的自作主张,几年的奖学金终于在支付中介的服务费时有了用武之地。
一向严苛的阿乔的父母却早已准备叫阿乔二战,只等毕业就租个房子给她备考。
新郎新娘入场前,阿乔告诉我,得知被骗后,她原本有机会若无其事地瞒住家里,但她已经无暇分神收拾残局。
阿乔的父母是在看到阿乔与中介签订的合同时才得知事情的始末。
阿乔也终于被她所执着的完美人生击溃了。
(四)
“现在我知道小说里写的睁着眼睛从天黑到天亮是什么滋味了。”
整整七个月,除了父母,阿乔甚至没有见过第三个人。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关掉了所有外面的声音,但却无法让自己真的平静下来。
每当阿乔的父母想让她出门走走,或是跟朋友联络时,阿乔都会或嘲讽或暴躁地拒绝,次数多了,阿乔便会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失声痛哭。
阿乔在那些无法安眠的夜晚数过绵羊,在屋顶的阁楼看过日出。睡不着的时候,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像是在提醒阿乔,身体里的那些美好正一点点在流逝。
夜不成寐、心灰意冷的日子,阿乔过了两百一十六天。
“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靠什么真命天子走出来的?”阿乔有些促狭,眼里却闪着笃定的光。
“那次你没去的校友聚会,我去了。出发前,我并没有下很大的决心。我只是拼命克制自己去想象,大家看到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久违了出门的心情,阿乔到了聚会地点,却还是当了逃兵。
“其实那一路我都在说服自己,失败也没什么可怕的。大家要是问起来,就大方承认吧。可我还是害怕了。
看到那么多同学在一起言笑晏晏的照片,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我第一次发现,曾经的光环反而像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五)
就像一个一直做梦的人突然被饥饿叫醒,那天以后,阿乔的状态神奇地恢复起来。
“其实还是残存的不甘贼心不死吧。”
阿乔又拾起了专业书,开始备考CPA。
近一年的荒废没能让阿乔降低标准,她依然不肯低就地选择了注册会计师。
由于复习时间太短,第一次考试没过时,阿乔闷闷不乐了三天,之后便宣布要继续考下去。至于到底是虚荣还是不甘在作祟,阿乔说,大概是兼而有之吧。
然而一年多来有求必应的阿乔父母这次却没有附议阿乔,而是强烈建议她先进入社会,不要急于求成。
向来严格的父亲甚至为阿乔联系了朋友的公司,那是业内口碑极好的一家公司,只是对新人的招聘极为苛刻。
阿乔却拒绝了。
“那时我想的是,如果跌入谷底后能够逆袭,大家就会重新用欣赏的眼光来看我吧。”
阿乔跟父母进行了一场“谈判”,她试图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通过考试并逆转现在的低谷。谈判的结果是,阿乔要自力更生了,同时父母也不会干涉她的决定。
阿乔后来才知道,真正让父母让步的理由,并不是阿乔愿意进入社会的妥协,而是阿乔那时的状态,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拒绝了所有的帮助,拼命地想要自己游上岸。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她,否则她便会决绝地放弃求生的希望。
(六)
阿乔很快就在一家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找到了财务方面的职位。
凭着一贯自律的学习状态,阿乔便开始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工作之余的备考无疑是辛苦的。然而更让阿乔吃不消的,却是“完美主义”的思想包袱。
“以前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要让别人刮目相看。但我后来才发现,有些事无论多么努力也拿不到满分的。”
一向自信的人一再被老练世故的上司指摘,不是应届却毫无工作经验的阿乔花了两个月才适应了自己再也不是最优秀的人的落差。
“第一次被骂的时候,就像把自尊心扔在地上被人翻来覆去地碾碎。”
不是不想一怒辞职,只是不肯服输的性子和生存的压力让阿乔咬牙捱了过来。
而阿乔也渐渐发现,被骂并不会让她丢掉工作。而被她视为大敌的轻视和嘲笑,竟也成了激励她的鞭子。捍卫自尊心的强大动力甚至让阿乔放下了CPA的备考,把工作锁定为头号目标。从每天第一个打卡下班、匆匆忙忙回家温书的消极员工,变成了和老板一起锁门的“加班达人”。
一年后,阿乔还是没能通过CPA的考试。但这时她已经升为公司的财务主管,开始参与公司的核心业务,薪水也不复新人的微薄。
“刚刚去厕所时听到有同学说,我是女神级的人生赢家。从前听了这样的话我大概会很得意。但折腾久了才知道,这么漂亮光鲜的头衔,其实就是个笼子。”
阿平的婚礼结束后,我跟阿乔交换了新的联络方式,虽然很想找时间再聊聊彼此的生活,只是总被繁杂的工作阻挠,约了两次都没能成行,也就不了了之。
听说阿乔又报考了CPA时,我刚刚因事务所内部的派系斗争而辞职,便约了阿乔在她公司楼下喝杯咖啡。
“还是不甘心吗?”我有些感慨。
“也算,也不算。好胜心谁都有,既然考了,总要有个结果。”阿乔浅笑,“不过第二次考试没过时我就想:去他的完美人生吧,真佩服自己竟然变态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