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手撑开抹布擦着饭桌,一手握着手机对着我大声喊:“快,爸爸来电话了,快过来叫爸爸”,我扮了个鬼脸,跑开了。我来到院子,从墙根捡起一只海洋球抛给小花猫,看它欢快地滚着,挠着。
奶奶问:“你想不想爸爸?”我摇着头,她叹口气,说:“你爸爸见天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真是个没良心的!”我冲她吐吐舌头。
记得有一次,我一时兴起,拿起长竹竿在邻居王爷爷家的院墙上敲着丝瓜,王爷爷突然从我背后杀出来,一把揪住我,轻点着我的鼻子:“你这浑小子,跟你爸小时候一模一样!淘气得很嘛!”
“他小子也真是福气!一回家儿子出生,再回家儿子都叫爸了”,大爷从地上捡起两根丝瓜,递给我,“拿着玩去吧,可不能再敲了,你要是不听话,等下次你爸回来,我就让他好好修理你。”
小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对我说起我的爸爸,可是我分明想不起他的样子。
1
记得那天午睡醒来,天色渐渐变暗,窗外黑压压一片,那一团团一簇簇的云层里不时闪过一道白光,老师说这是要下暴雨了。
我端坐在教室的小桌子旁边,用手指从桌面上抠着一块板结的橡皮泥,边抠着边往门口张望。这时,有小朋友偷偷站起来溜到窗边想一看究竟,却被老师拦住:“快回座位!窗户老师已经关上了,这天气小心打雷!”
暴雨如注,幼儿园停电了,四周黑黢黢的,我们好像突然被人蒙了眼睛,教室里悬挂的、张贴的、摆放的各种变着花样布置着的简笔画和手工制作全都看不到了。
那天是幼儿园的公开课时间,早上入园之前妈妈告诉我说爸爸会来,我“哦”了一声。
差不多已经一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待会应该先对他笑一个还是先叫声爸爸,我心里暗自琢磨着。
片刻之后,家长陆陆续续进了班,走廊的灯也被点亮,四周围突然温暖而热闹,那惊悚的暴雨、肃穆的乌云我再也注意不到。我侧耳听着急步上楼的脚步声,捕捉着每一个出现在教室门口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爸爸还是没有出现。
课已经开始了,老师带我们做着手指操游戏,齐声唱着儿歌,我不想开口。
一直到用餐时间。生活老师提着餐桶走进来,开始分发小碗,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他戴着旅行帽,提着行李箱,非常惹眼:“对不起,火车晚点了。”他环视了一圈四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在我身边落座。
他高高的个子,有着一年四季都在风雨里跋涉的长长的腿,这样的生活没有让他露出倦容,反而使他更显结实。他坐在小板凳上是那么魁伟出众,我小小的肩膀抵着他的胳膊,就像依着一座巍峨的山。
他突然抬起手摸了一把我的头,我躲开了。
他压低声音,问:“你教室不是在二楼吗?”
“那是小班时候的事了。我现在都上学前班了。”
“你们怎么不早说!我刚才可是挨着教室问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边看着我喝汤,一边接着嘀咕:“这汤看起来很难喝,太白了,怎么能没有一点颜色呢,咱放点辣椒吧!”
“不要!”
这时,老师面带苦笑走过来,说,“幼儿饮食宜清淡,这最基本的育儿知识当家长的怎么会不知道,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他爸爸。”
爸爸大概觉得很没面子,随即就给老师打哈哈:“我来冒充的家长,我是他哥,他哥。”
第二天是妈妈送我上的幼儿园。
隔壁班小刘老师过来拉住我妈妈,把她拽到一边,支支吾吾半天:“那个,昨天,孩子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能不能麻,麻烦你把他电话告诉我一下?”
原来,我有个哥哥的事已经在学校传为佳谈。
妈妈意会。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老师,号码我真不记得,等我回家问问他媳妇。”
2
见到他的最初几天,我不会在他跟前耍赖,不会要这要那,也不会顶嘴。但是他问话,我也不会多说。
那几天,妈妈的智商似乎突然退化得厉害,她总会说:“这个字太难了,我可不会读,你拿过去问问爸爸吧”,她的手臂力量也大不如从前,一起散步出门,每走一小段,她就会问我:“你越来越慢了,是不是累了?妈妈胳膊可是疼得厉害,只好让爸爸抱你了。”
就这样,那些天我“问着”,他“抱着”,我们慢慢开始熟络着,直到有一天,早上一睁开眼,门口的行李箱不见了。
我似乎回到了和从前差不多的日子:在妈妈的注视一天天长大,在老师的手把手指正下认着字。隔壁的小刘老师再也没提起我那个提着行李箱的“哥哥”,而我又开始慢慢想不起他的样子。
3
妈妈说:“你爸爸可是很厉害的,我们国家的很多桥梁都是他们建造的。”
奶奶说:“多和你爸爸打打电话吧,他忙着工作不能回家,该多想你呀。”
我只是隔着窗玻璃望着马路对面,那儿,虎子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伸手够着树上的一根树叉。
“虎子是不是偷偷练了一种能粘着爸爸的魔法?”我问。
一扭头,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4
上小学了。
我和虎子被分到了一个班。这让我开心了好几天。
报到那天,我远远看见虎子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他爸爸拎着书包跟在后面。
“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来帮忙,”我想,“是因为我没做个好孩子吗?”
秋风习习,操场边的梧桐树每天都在沙沙地歌唱,我们在课堂吟诵,在课间撒欢,在课后疯跑,这一切充实而快乐,我觉得我真正长大了。
这天下午,我们上课写着练习,突然,虎子滚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老师吓坏了,忙上前扶他。
虎子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额头开始渗出了汗珠,老师一边背他去看病,一边打电话给他爸爸。
虎子连忙拉住袖子:“不买药行不行,老师?”。
老师愣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药太贵了,我爸没钱。”
老师没有理他。
后来老师告诉我们,虎子得的是急性肠炎,是变质食物引起的。
虎子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学了,这天一放学我就他家找他。
他爸爸把一碗剩面条胡乱热了一下塞给他,“吃完再玩,爸爸走了啊”。
他爸一边抱着个塑料盒子往外走,一边自接着说:“今天白天手气差,老子全指着晚上倒本了。”
“他抱的什么呀?”我问。
“麻将牌。”虎子往嘴里使劲扒拉着面条,喃喃地说。
说完,他打开电视,问我:“咱们看一小会儿电视,一会就关,不会浪费多少电吧?”
我点点头。
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琼州海峡跨海大桥正式动工建设,我兴奋得指着屏幕叫着:“虎子,快看,我爸就是干这个的!他是建造桥梁的工程师!”
“真的吗?你爸爸真的好厉害!”
“那当然!”我把头抬得高高的,“长大了我也要像他那样当一个建设祖国的人。”
“我也是。”虎子真诚地说。
我俩相视一笑。
5
晚饭时候,我问妈妈:“爸爸现在在哪里?”
“在虎门。”
“虎门是哪里?”
“喏,这是上个月爸爸寄给你的地图,你可是还没翻过一下呢,你自己快打开找找吧。”妈妈递给我一个图册。
我一页一页打开,看着图中有城市乡村、铁路公路、河流湖泊、大海沙漠,想像着书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曾被那两条长腿细细丈量,眼睛竟有点湿润。
“妈妈,我们家也在地图上吗?”
“那是肯定的了!”
“看完了地图,心里就装进去了个祖国。”我一本正经地说。
妈妈吃惊地看着我。
“不要怕,母亲大人,我们家在地图上,所以我心里当然也有家啦。”
妈妈笑了,笑得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