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文  流星剑


人的命运无常。母亲今年七十有余,白发苍苍,但仍精神矍铄。她总说她的一生就像过山车,富贵享过,困顿挨过。

1

我总是会不经意中想象母亲的青春,笑靥如花,芬芳如画。

母亲出身于知识份子家庭,外公家世显赫,算是一方乡绅,对女子的培养自然也不同于一般凡俗。

当同龄的玩伴漫山遍野撒欢疯跑的时候,母亲静静地坐在学堂里,接受先生的教诲。

母亲总是会和我们几个念叨她的童年,念叨她读过的书,她的启蒙先生,她的学堂同伴。

那栀子香飘的院落里,一个妙曼少女端坐着倾听老先生授业解惑,多么美好的画面啊,成为母亲一生的执念。

家道中落,外公客死他乡,诗情画意嘎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苦难。

从云端丟落泥淖,幸福就在眨眼间消逝的无影无踪。

外婆本是童养媳,没文化也无见识,突遭变故之后,应对无力,只得洗尽铅华,变卖房产,回到乡间老屋,终日以泪洗面。

作为家中长姊,母亲承担起养家的责仼。十二三岁的年纪便随大人去做挑夫(注:当时的人们去他处主要是步行,雇些人挑行李),那稚嫩的肩头被岁月磨出了茧,每每夜间母亲揉着双肩入梦。

贫寒会磨练意志,但未必锻炼了心志。有人在贫困中绽放怒放的生命,有人在贫困中消耗岁月。

尽管在母亲的辛苦操持能勉强度日,两个舅舅因缺少约束,在乡间惹出诸多事端,一开始邻里还心存怜悯,感叹家道之变带来的遗憾。

但日子久了,使无法容忍,时时找上门来,母亲竭力周旋仍无济于事,以致于后来邻里都避之不及。

当一个人生活困顿之时,会发现一切美好都与世隔绝。母亲面对着破败的家,即使不心生怨恨,但望着渐行渐远的过往也无可奈何。

2

艰苦的岁月将母亲锤炼得乖巧懂事,在那个年月,既能在田间地头忙乎,又能识文断字的女子不多,母亲自然成为抢手货。据她自己说上门提亲的人十里八乡的都有,可母亲都没应下来。

有天,母亲的二叔说给她说门亲事,小伙子很精神,在武装队工作,从小没娘,吃过苦,但人很实诚,问母亲是不愿意见见。

母亲应下,头回见,小伙子提了二十个鸡蛋,斤把肉,一进门便扎进厨房忙乎一顿,小会儿功夫,便一桌子丰美的菜肴妥妥的搞定,吃得外婆直夸小伙人不错。

在母亲眼里,生活就是简单地过日子。她说,男人能把日子过得如此有滋有味,一定是吃过苦的人,懂得珍惜。

后来小伙子便成了我的父亲。母亲说得没错,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己没机会下厨。母亲时常会说自己一辈子都有男人疼,挺值。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知足的人,艰辛的生活没有压弯母亲的脊梁,却锻造了母亲的睿智。

她从没抱怨过生活,她常常教导我们几个要惜福,家人在一起就是福份,要好好珍惜,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大事,少些计较,多些帮扶。

3

日子过得飞快,母亲四十岁那年,外婆走了,走得有些不体面。

那时的我已有六七岁光景,对人事已有印象。头年冬天,我那远在新疆的二货小舅便因惹事关了班房,外婆急火攻心大病一场。

母亲便带我去乡间小住,邻里背地里的议论更是加重了外婆的病情,几个月之后,外婆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春寒料峭中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大舅因早年做了上门女婿,做外家子走在了最前面,举着幡,端着遗像。

母亲一路上扶着灵嚎啕大哭,哭着外婆那过往的不幸,那飘扬在乡间有些抑扬的哭灵,是真正切切的哀痛,让人听了心中压抑极了。

大舅母也在哭,间或也能听见几声,但很多时侯只是在抹着泪,在仪式上表达作为儿媳的伤心,其实她像在感叹过往的龃龉。

外婆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有些恍惚,她总是会在唸叨外婆的苦难,悲切难掩。

有一次夜里母亲在客厅里抽泣,她说她做梦了,梦见小时候外婆牵着她在里采花,是那种很常见的野菊花,很真切,像真的一样。外婆要她好好照顾弟弟,然后使消失了。

这个梦境一直困挠着母亲,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千里迢迢去了趟新疆探望尚在服刑的小舅,正好她所说,替外婆了了桩心愿。

母在则为家,外婆去世之后,母亲再也没回那乡间,那里充斥着她的苦难,而且与大舅一家之间隔阂渐深,觉得再来往只是徒增烦恼。

4

母亲这一辈子,最愧疚的事就是姐姐的婚事。

姐姐年轻时不乏追求者,可姐姐有心上人,是镇上一个破落户家的后生,模样周正,性格纯良,大家都觉得小伙子不错。

但母亲却毫无来由地反对,也许童年的阴影一直纠缠着她的一生,她本来就是从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因此,她执拗的反对女儿再走进这样的家庭。

母女双方都不让步,各执一词。后来,母亲竟然以死相逼,才使得姐姐做出了让步。从此以后,姐姐再也没有遇见相爱的人。

一个人的心中的阴影究竟有多大杀伤力,可能只有若干年以后才能揭晓?

姐姐后来的婚姻不幸福,七年之痒还没有过,便匆忙的离了婚,一直单身至今。母亲心中着急,但是却以无从诉说,在她的内心,已经无法饶恕自己当年的固执。

生活没有假设,但想象中的幸福都比目睹的悲凉要好的多,更能温暖人的心,这么多年,姐姐正是靠着这份温暖度过冰冷夜晚,而母亲则在姐姐的悲凉生活中度过无数个失眠的夜。

时光犹如白驹过隙,无法挽留,如今母亲己白发苍苍,风华不在。我的父亲依旧忙碌在灶台,母亲笑吟吟的立在一旁,相守一辈子的岁月,如炊烟氤氲,袅袅地飘在空中,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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