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弗朗索瓦•密特朗以癌症之身击败时任总统,成为法国第一个社会党人总统。他的两位前任分别建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和奥赛博物馆。密特朗提出要修复整个法国文化结构的“大文化都市计划”,而重中之重,就是卢浮宫的翻修和改建。
密特朗上任后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就是宣布卢浮宫改造计划。
此时的卢浮宫,老旧不堪,庞大的宫殿、每年370万名游客,只有两个洗手间可供大众使用。更糟糕的问题是,标识不清晰,走进卢浮宫就如走进迷宫,而游客的游览核心只有3件作品:维纳斯、胜利女神和蒙娜丽莎,然而为了看这三幅画,却要在224间昏暗的屋子里到处寻找,体验极差。许多地方没有采光、照明、取暖,有些地方已一个多世纪没维修。“以最差的保存、最糟的管理和最脏的建筑而声名狼藉”。
密特朗总统邀请十五个博物馆馆长举荐设计师,有十三位馆长都推荐了贝聿铭。
密特朗总统在访美期间参观过美国国家美术馆,也比较喜欢贝聿铭的设计,非常希望贝聿铭参与竞标。
但贝聿铭此前在巴黎拉德芳斯设计方案中竞标失败,因此感觉卢浮宫改造非常困难,于是回复总统:“我年纪大了,不想再参与竞标,要么直接把项目交给我,要么就让别人去参与竞标而我放弃。”
有人认为贝聿铭这个态度极其圆滑,但这其实是贝聿铭职业生涯的习惯,如果几位建筑师进行公平竞争,必然意味着在评选过程中与业主避免接触以避嫌,带来的后果就是设计和现实的脱离,以及设计方案执行的面目全非。
但法国法律规定,大型项目建设必须进行招标,密特朗陷入了左右为难。
最后密特朗想出了一个点子:因为卢浮宫改造工程不是新建,因此密特朗主张卢浮宫首席建筑师乔治·迪瓦尔领导整个工程,贝聿铭在名义上是乔治的助手,以此避开法律上的招标程序。同时密特朗绝对授权贝聿铭进行设计。
“尽管心情十分激动,但我并没有马上接受这个项目,而是请求密特朗总统给我四个月的时间去仔细探索一下。卢浮宫的历史和法兰西的历史紧密相连。我需要好好地对此进行了解和研究。从12世纪到现在,一个个统治者来来去去,不断拆拆建建,卢浮宫可以说是法国人的纪念碑。”贝聿铭还是有众多顾虑:“我起初以为,向密特朗申请这四个月的时间会遭到拒绝,甚至让他改选他人。因为时间比较急,他确实有不少压力,急于做出一些成就来。”
然而密特朗非常焦虑,从1981年上台,他一任只有7年时间,此时已经是1983年了。
贝聿铭背负压力,沉浸在对卢浮宫的研究中。
如何让古老皇宫与大型博物馆和谐融合,还能体现出时代发展的深刻面貌以及创新精神?
安德烈·勒诺特尔设计的凡尔赛宫后花园给了他启发:“给我最大启发的莫过于勒诺特尔。金字塔的律动来自整个建筑的几何性,而这种几何性正是根植于法国文化的。”
贝聿铭含蓄地向密特朗讲了一部分自己的设计初想,密特朗非常急于把事情确定下来:“好的东西就让它一杆子走到底,这样大家谁也无法再回头。”
对于他的政治生涯而言,速度无比重要。11月,密特朗看到了贝聿铭的初稿,宣布:“1986年必须完成玻璃金字塔的第一期工程。”
要想快,首先要让历史建筑高级委员会通过建筑方案。
然而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从最开始密特朗授权,这件事就引起了法国人的公愤。官员和民众纷纷指责总统把重任交给一位外国人,丢尽了法国人的脸。
而贝聿铭拿出的玻璃金字塔方案,引起了责难的高潮。
1984年1月23日举行的历史建筑高级委员会会议,是贝聿铭一生最难忘的会议。
“整个建筑是一个被‘埋在地下’的建筑,金字塔就像是他的穹顶。这个地下建筑的建造遵从一种不可反驳的内在逻辑:将卢浮宫两边的楼联成一个高密度的整体,为它提供以前严重缺少的接待、技术管理和学术研究的空间。假如这一严重匮乏的现象不得到解决,卢浮宫渐渐就会沦为一个1908年前的墓穴。”
为此,贝聿铭将给卢浮宫安装一颗“心脏”,而且,“这颗心脏需要光。金字塔最重要的不是它特殊的形态,而是它将光线带入了地下的两层空间。同时,作为主入口,游人可以通过它进入卢浮宫周围的三个馆”。
67岁的贝聿铭在黑暗中中介绍他的设计方案,然而委员会成员们疯狂地批评贝聿铭的设计。
“我们这里可不是大马士革!”“你为什么要到巴黎来毁掉我们的建筑遗产?”“不可理喻!”“一个巨大的破玩意”“很便宜的假钻石。”
不懂法语的贝聿铭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但他身旁的女翻译却已经含着泪水无法再翻译下去。贝聿铭后来回忆:“那是一次可怕的会议。好在我懂的法语有限。当时如果我听懂了他们讲些什么,我一定会离开的……他们并不要求我解释方案,而是一个一个地攻击我,而且都是一些名人,是建筑学院、美术学院里最有名、最受人尊敬的人……为我翻译的那位女士很想为我抵挡那些充满羞辱的抨击,委员会当时就想把这个工程置于死地,他们差点就成功了。”
最终,在主持人的引导(在总统的压力)下,49个投票人里,18个无条件赞成,13个坚决反对,17个人总体同意但对金字塔部分持保留意见。“这是一个我们得到的最好结果。因为这个委员会在原则上是反对一切新建筑的,要知道,他们驳回了以往各届政府的所有建筑方案。”
然而反对并没有结束。
《法兰西晚报》、《自由巴黎人》《世界报》等媒体的报道,在法国掀起了普通民众的反对浪潮。
贝聿铭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失败的不仅是他,还有密特朗总统。
“旁人接受不接受对我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自己接受不接受这个比较重要一点。”贝聿铭回忆说,他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思考下来,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无法找到任何一种新建筑,能够和被岁月磨损得黯淡无光的旧宫殿浑然一体。而通体透明的玻璃金字塔,既能为馆内提供宝贵的光线,也能够反射周围的老建筑,让它们互相呼应。而且,这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不仅不会显得突兀,反而可以衬托卢浮宫的庄重与威严,它还能够跟凯旋门和协和广场的方尖碑连成一体,为巴黎的中轴线锦上添花。另外,金字塔形可在视线上尽可能不影响主体建筑。”
确定自己是对的以后,贝聿铭展开社交手段,他拜会巴黎的名流、贵族与官员,让他们从反对者变成支持者,甚至说服巴黎市长希拉克支持自己,而他本来是密特朗的政敌。
希拉克在媒体面前表示自己支持贝聿铭的金字塔方案。但要求贝聿铭做个一比一的实物模型放在卢浮宫前以检验。
1985年5月1日,一个同比金字塔光缆结构模型被放在卢浮宫的拿破仑庭院中。人们被征服了。贝聿铭后来说:“金字塔这一仗持续了约18个月,希拉克对实体模型的接受是关键中的关键,是一个转折点。”
在贝聿铭的的回忆里, 卢浮宫扩建的13年中,有 2年的时间都花在了吵架上。
贝聿铭为卢浮宫新增了一个5英亩的地下楼层, 包含巨大的储藏空间、运输艺术品的电车、拥有400个座位的视听室、 会议室,一间书店以及新增的8万2千平方米的展览空间,而玻璃金字塔只是“明亮的象征性构造”,是用来向卢浮宫本来的建筑致敬的。
1988年3月4日,在距离法国总统大选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密特朗在新建成的金字塔里授予贝聿铭法国最高荣誉奖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玻璃金字塔本身,也已经成为卢浮宫历史的一部分。
1988年3月,密特朗在玻璃金字塔工地里接受电视直播采访。
他的第一个7年任期行将结束,距离当年5月份的法国总统大选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卢浮宫改造项目还没完工。
如果密特朗不能连任,如果法国财政部不从卢浮宫迁出,那么卢浮宫是否还能完成?
密特朗最终以54%的支持率获得总统连任。
这是贝聿铭的金字塔,也是密特朗的金字塔,也是法国的金字塔。
1989年3月29日,连任的密特朗为金字塔和正下方的拿破仑大厅剪彩。人们为贝聿铭鼓掌,全世界都在为他的作品鼓掌,记者采访贝聿铭时,“他的脸亮的像金字塔”。而游客蜂拥而至,越来越多。
1993年11月,卢浮宫改造工程完工。
因卢浮宫设计方案,1983年贝聿铭获得了普利兹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