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少说,我们的生活犹如一盘流沙,放在手中哪怕握的再紧,也会从指缝中顺流而下,最后指甲嵌进了肉里,留下的只有锥心的痛。
第一次见到朱少是在2016年。那天在黑河酒吧,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前独自喝酒,背影很孤独,碰巧我心情也很差,看到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坐到他身边和酒保说:“来两杯最烈的。”
然后冲着朱少,笑笑说:“请你的。”
朱少瞥了我一眼,英气逼人,眼神略带不屑,冷笑一声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扑通一声倒在吧台上不省人事。
我大惊,状况措手不及于是四处张望,感觉有人在偷偷瞄向这边莫非是以为我下毒?情急之下,我急中生智,立刻抱起朱少说:“死鬼,让你别喝这么多,偏不听。”然后假装不悦,对身后的人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同性恋啊。”
刚要起身离开,面前的酒保把我摁回座位,笑眯眯地说:“先生,他是我们酒吧的驻唱歌手,请问,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压压惊,抓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从喉咙到腹部穿过一股暖流,这酒真不错。然后两眼一闭,酒劲上头,同样不省人事。
后来酒吧去的时间长了,我和朱少成为了朋友,他172,身高很普通,但长得很不错,就是太瘦,感觉走路都是飘着的,而且他平时走路喜欢抬着头,看起来就像一只高傲的鸡。朱少唱歌着实好听,他的声音带点沙哑,属于撩妹神器。
有一次我和朱少坐在吧台喝酒,一个富婆过来掏出一沓一百放在朱少面前,冲他挑了挑眉说:“陪我一晚上。”
朱少也冲她挑挑眉说:“我没兴趣。”
富婆意兴阑珊,我迅速拽开朱少,冲到富婆面前,挑挑眉说:“你看我咋样?”
富婆垂下的眉毛又挑了起来,我有些兴奋。结果她伸手收回了放在桌上的钞票,又从包里拿出一张二十,指了指身后一个箱子说:“那是我送给帅哥的酒水,你帮我搬到他家吧。”说完转身就走。
我心情沮丧万分,结果富婆没走几步转身又说:“你们用那二十块打车回家,剩下的钱就给你了。”
从这里打车到朱少家起步费十三块钱。也就是说,我在富婆心中的最终价值是七块。我看到身后的朱少哈哈哈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我踹了他一脚,把二十块放进自己口袋,说:“那箱酒你自己搬。”
第一次去朱少家,是认识朱少正好一个月的时候,那天朱少生日,酒吧里为他庆生,一群人喝了很多酒。最后,我和朱少两个人都喝的连路都走不稳,大家正在犯愁是先送他还是先送我。这个时候朱少体现出了他的学识,他打个酒嗝,说:“小时候没学过等腰三角形吗?”
众人一脸懵逼。
他指指我说:“我和他身高差不多,两个人互相倾斜30度,肩靠肩,再把腿与腿的间隔分开与肩同宽,这样我,他,地面就能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等腰三角形互相支撑,走回家,没问题。”
众人竖起大拇指,说朱少真是学富五车,结果一个正在清扫垃圾的中年阿姨说:“那你们这么走是回谁家?”
众人面面相觑,嘴里嘀咕,对啊,这不还是回到送谁的问题上了吗?
清扫阿姨冷笑一声,说:“一群呆逼。”
最终朱少打了一辆车让我跟他回家住一晚。
朱少住在一个大概三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子,房租一个月两千,大概是驻唱所得的一半多点。朱少开门,拖鞋,一阵酸臭味儿刺激我的大脑。我起初以为是他的脚臭,所以等他进屋后拿起他的鞋子嗅了嗅,味道尽然比屋子里清新的多。放下鞋子,我才发现朱帅的屋子真是一片狼藉,垃圾四散在地上,衣服也皱皱巴巴,桌子上放着一盒吃了一半的生煎,因为气温太低,汤汁已经凝结成固体。
我震惊万分,说:“睡你家和楼下垃圾场有什么区别。”
他用脚拨开一圈儿空地,找了半天摸出遥控器打开空调,说:“够温暖。”
从他家到我家打车也得1个小时,我咬咬牙,坐在了那圈儿空地里。
朱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说:“再来点儿?”
我心想与其被熏死不如被自己喝挂,于是点头说好。
接过啤酒的的时候,我脚踩到一个尖尖的东西,疼的我龇牙咧嘴,顺藤摸瓜,罪魁祸首是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像是一家三口,背靠大海,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笑的无比灿烂,女人笑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挡在额头好像是在遮蔽阳光。男人的姿势比较奇怪,身体没有完全面对镜头,表情焦急,似笑不笑。
我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说:“这是你和你爸妈的照片?”
朱少抢过相框往床上一丢,坐下来也喝了口酒,没有开口。
我说:“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朱少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感觉有故事,酒精作祟,好奇心爆棚,我灵机一动,起身打开冰箱,又拿出四罐啤酒放在彼此面前,说:“我们比谁喝的快,输的那个就要告诉对方自己家里的情况。”
他说:“这个提议对我没有吸引力。”
我说:“那你提一个?”
他想了一下,说:“要是你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要是我赢了,你就吃屎。”
妈的这是什么提议,我顿时感觉脑袋清醒了不少,脑子极速飞转,说:“哪儿的屎,怎么吃?”
他说马桶里就有,昨天的。
我瞪大了眼睛说:“大爷的,你上完厕所都不冲的?难怪你家里气味这么复杂。”
他耸耸肩,说:“马桶坏了。”
那接下来的问题来了,怎么吃。
他起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三样东西,扔到我面前,说:“自己选。”
我看着眼前的三样东西,情绪难以言表。
筷子勉强可以理解,勺子算是比较贴心了,妈的吸管是几个意思。
他的表情带着轻蔑的笑,和我第一次与他见面请他喝酒时的样子如出一辙,自信的欠揍。
我陷入沉思,从酒量,体型,身高,血型,星座,等方面开始盘算两个人谁的酒量好。最终一拍大腿,说:“喝。”
结果在我刚开始喝第三罐的时候这家伙就已经喝完,他把罐头往桌子上一砸,大笑,说:“你输了。”嘴里还没完全咽下去的啤酒顺着嘴角就流了出来,感觉马上就要中风。
我实在没想到,这家伙保护隐私的欲望竟然超过了我想避免吃屎的求生欲。
接着就是一片沉默,我们两个人彼此都没说话,他看着我傻笑,我看着眼前的道具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不耐烦了,说:“选哪个,赶紧的。”
我说:“容我先去看一下食材。”
结果刚走到厕所门口,剧烈的味道就让我望而生畏,紧接着胃里一阵翻滚,刚喝下去的啤酒连本带息地全吐了出来。朱少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估计是刚才喝的太快,一看到我在吐,他也立刻吐了起来。两个人在厕所门口,像拜堂成亲一样,面对面弯着腰,互相看着对方呕吐。
后来我们俩把吃屎的赌约做了修改,改成我帮他打扫屋子。我感叹,勤劳是一种美德。可因为这件事,我对朱少家庭的好奇心变得更加强烈。
2016年的最后一天,我们一群哥儿们在酒吧倒计时跨年,朱少一会儿上台唱歌,一会儿下台跳舞。乐的像个傻子。刚停下来歇会儿,酒吧老板带进来一个女人,看样子三十出头一点儿,气质非凡,说:“小朱,这位女士说有事儿找你。”
朱少的脸瞬间垮了。还没等女人开口,朱少就说:“滚。”酒吧里立刻变得肃静,谁都不敢出声,连音响师都战战兢兢地把背景音乐给关了。
女人看着朱少,流出了眼泪。朱少嘴里“啧”了一下,说:“你不走?我走!。”说完就跑出了酒吧。
我刚想去追他,女人拉住了我,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哭着说:“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他爸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我接过信封,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我在一个小公园里找到朱少,他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垂着头摇摇晃晃。附近有一家三口,小孩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烟花,放在公园中央,父亲抱着孩子,握着孩子的手,和他一起点燃了烟花,天空中刹那五彩斑斓。
我坐在朱少旁边的秋千上,看着烟花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少开口,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我父母的事儿吗?”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淡淡地说:“我爸是一个贸易公司的老总,老子以前是个彻彻底底的富二代。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对我爸却没什么印象。你上次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我爸妈在我七岁生日那天在三亚旅游拍的。”
他嘴角微翘,仰起头看着天空,好像是在对绽放的烟花说话:“我爸那时候很傻,我和我妈在沙滩上顶着大太阳摆着造型等他设定相机的定时拍照。他摆弄了老半天,才弄明白,结果计算错误只设定了五秒钟。才有了你看到的那张他焦急地跑过来还没完全转身的照片。后来我妈说我爸这样挺可爱的,于是就保留了这张照片。”
我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他深呼吸一口,吐出淡淡地白气,说:“十岁那年我爸妈一起创立的事业开始有了起色,忙的不可开交,可就在那年我妈得了肝癌,做了切片检查,恶性,从发现到去世总共八个月。那八个月里我爸就只出现过一次。每次我打电话给他他都说公司忙,有事让我找护工,他出钱。”
他有些抽泣,说:“我看着我妈一天比一天脆弱,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有时候难得有点胃口,刚吃点东西又全吐了出来。心疼的不得了。”
他又说:“可他呢?他妈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妈去世不到2个月,他就带个女人进家门。就是刚刚在酒吧的那个女人。”
他冷笑:“谁不知道她就是看中我爸的钱。就是个婊子。我当时只想好好读书,高中毕业后考到其他城市的大学,远离他们。后来我发现我成绩越好他们越高兴,于是我开始逃学,和坏学生混在一起,考试故意不及格。终于我爸忍无可忍我们大吵一顿,从此再也不说话,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家,到了这个城市,做起了驻唱歌手。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对他的家庭唏嘘不已,烟花已经放完,公园里一家三口嘻嘻哈哈地往家里走,我拿出女人给我的信,说:“这是你爸给你的,这么久没回去过了,至少看一下吧。”
他看着接过来的信发呆,沉默良久憋出一句:“他妈的。”说完起身就走,伴随着钟声从2016走进了2017。
从那天以后,朱少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酒吧。第二天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朱少家,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声,我想起朱少平时会放一把备用钥匙在信箱里,取出钥匙打开门,他大爷的,屋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臭,却比以往冷清,比以往落寞。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开始收拾起屋子,或许没几天这小子就又回来了。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两年。
2018年末,我依旧去黑河酒吧喝酒,坐在吧台点了杯龙舌兰,突然发现驻唱歌手的声音有些耳熟,我寻声望去,竟然是朱少,他的头发变短了,干净利落,一身西装里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一看就是高档货。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冲着我笑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在酒吧附近的饭馆儿吃饭叙旧。
朱少叫来了服务员要了瓶五粮液。
我笑笑说:“到底是富二代啊,都不喝小二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没几天。”
我又说:“这两年都干什么了?”
他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说:“继承家业。”
我有些惊讶,说:“和家里和解了?”
他指了指刚吃的那盘菜,说:“这菜炒的不错。”
我也尝了一口。
他说:“你还记得两年前交给我的信封吗?”
我点点头。
他说:“信封里是份病危通知单,肺癌晚期,老头子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说:“当天晚上我就赶回去了,第二天一早到医院,老头子身上插满了管子,还带着呼吸器,意识已经模糊。后来没想到下午老头子突然来了精神,连呼吸器都摘了。”
他又说:“那天下午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老头子那么多话,他说,他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一心顾事业,忽略了我们的感受,他哭着说他很后悔,希望我能原谅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
我问:“所以你原谅他了?”
他摇摇头说:“没有,回去后的第三天,老头子走了,突然觉得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原不原谅了。浪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最后只有三天陪在他身边。我感觉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的生活犹如一盘流沙,放在手中哪怕握的再紧,也会从指缝中顺流而下,最后指甲嵌进了肉里,留下的只有锥心的痛。”
他哽咽着说:“老头子生前留了份遗嘱,把名下所有资产都给了我,包括他公司的股份。”
我说:“你他妈属于一夜暴富啊。”
他笑笑说:“老子穷惯了还真不习惯一下子有那么多钱的感觉。”
我问:“那你?”
他说:“我把我爸的股份和房产全都转给了那女人,毕竟这么多年都是她照顾的我爸,自己只留下了我爸妈的共同财产也全都捐给慈善机构了。”
我一脸沮丧说:“靠,还想靠着你体验一把有钱人的生活呢。”
他大笑,脱掉了西装,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破破的羽绒服和一条破洞的牛仔裤,说:“还是这些适合我。”
他把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说:“喝完这瓶酒,老子还是穷光蛋,单身狗。”
他的笑容像是一座雕塑,深刻而立体,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随着过去的时光,摇晃,飘荡,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