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和那天一样。”
“你想回忆起吗?”
“我该回忆起吗?”
我坐在一家小饭馆前,面前的桌子上,还留着带水的抹布和油污混合形成的水迹。桌子上放着我的炸鸡,冒着热气。炸鸡上有一双很陌生的手。
那双手的手指很长,骨节突出,皮包骨头。手掌很大,手指用力时,手背的骨便凸出极为明显的印记。皮肤粗糙,与其说是皮肤,不如说是揉弄过无数次的塑料袋更为贴切。
我有点恍惚,看向对面。
他掰下了一个鸡腿,极为熟练地把嘴里叼的烟卡在耳后,一把把鸡腿塞到自己嘴里。白气从金黄的鸡腿和鸡身连接的白嫩处散出来,与从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会合,向上飘了几个圈,消散在空中。
“听完满意的话再来一只呀。”他晃动手里那根吃干净的鸡腿骨,脸上带着几分嬉笑。我看着他瘦削的脸,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人们喜欢相信他们喜欢的事实,在这方面上,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他笑得咧起了嘴。
“那年我十岁,跟着家里人从北京搬到了这个小城,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每天该做的事还是一样,吃饭练琴做功课。”
“搬来的那天,她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的秋千上,手里拿着个做工很粗糙的风车在那忽闪忽闪地吹。我隔着车窗从她身边经过,她脸上带着笑,眼睛眯起来弯弯的,仰起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光彩流溢,以至于我难以移走目光。那一瞬间,时间变得滞涩,连带着我的呼吸,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不过只是一瞬,在我经过以后再次回头看她时,她的脸便扭曲成了小老太太恼怒的样子。现在想想,那条路上的尘土还是挺多的。”
“在北京时,我家还算是比较富裕,相比一般人家还是可以的,毕竟能够支撑起我的一项费用不菲的爱好。所以搬到小城后,我家应该是属于最富裕的几家人之一了。”
“后来认识了她,知道了她的名字,就可以讲故事了。”
一
那天的阳光正好,空气里带有冰碴的味道,暖意裹挟着几丝未消融的冷冽。
每天那个时候我都会老老实实坐在我房间的窗户旁,打开琴键板,拿出曲谱,开始我每日必做的功课。
我对练琴没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厌恶。但我知道,我爸妈是很愿意看到我喜欢弹琴的。至于为什么是钢琴而不是其他,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想,应该是钢琴更贵的原因吧。
这样既能显现抛出时心意的厚重,也让人在想抛掉时费点劲。
我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立在窗外,我侧身趴在窗边想看清是谁,那身影却跑开了。
我趴在那愣了神,心想,一定是她,不光是因为我希望是她,而是当我把脑海中她的形象和刚刚看到的景象放在一起时,是那么贴合,重叠在了一起。
直到后来,我总能只靠背影就认清是见过的某某,就算衣着变化也没有出过差错。
她的形象,就像中世纪烫金滚热的火漆,鲜明耀眼。这火漆封住了一个少年的心事,那里存放着所有懵懂与情愫。她让我第一次有了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没有和她说过话,但我相信我们是彼此交谈最多的人了。每天每天,我都会练琴,每天每天,她都会来听琴。时间无言,如此这般。
白桦树叶子响,风吹过有草香,她在窗外,像是等着盛开的花。那样的感受,其实用“美好”来形容并不恰当,但用“美好”来描述它,这件事本身就很多余。
二
小城很小,闷热的风从城南掠过城北,每过一个过道,便多了几声蝉噪,平添了一份燥热。
小城只有一所中学。我和她,在一个年级。
每次经过她的班级门前,我总能一眼找到座位上的她;每次放学,我总能在人群里找到她的背影。这也许是特异功能,她在我的世界里好像有着独一无二的光彩,它指引着我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所在。
她常常微笑。每次我看到她,无论面前是她的老师,同学,还是陌生人,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我喜欢看到她的笑,更喜欢她从人群中看到我时的笑——那里面夹杂着惊喜与欢欣。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敢向同学问有关于她的事,因为我怕同学会开我的玩笑。虽然我在心里一直重复地告诉自己,我和她之间并不需要语言,但只怕我自己也没办法刻意忽略,那份想和她交流的恳切与热烈。
傍晚的风摆脱了白日的燥热,多了几分清凉。我结束了每日的练琴功课,看着她将离开的身影,我咬了咬牙,对自己说,该坦诚一些了。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她扭头看向我,我的勇气却变成漏了的皮球的气,一瞬间无影无踪。我慌乱了,可她却冲我笑了。灿烂美好。夕阳的柔和融进她的笑,产生了奇妙的反应。我呆站在原地,连她走了,我都没有回过神。
自那天后,每天放学,我们都会结伴而行——一前一后地结伴而行。尽管我们看起来都是在陪我们各自的朋友,但是我知道,她在留意着我,我也在留意着她。
这份心情既隐秘又热烈,在盛夏的蝉鸣中微微沸腾,一阵又一阵地让我的心神荡漾。
三
小城很小,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可以从城南飘到城北。
小城很小,小到上午发生一件事,不论大小,不到傍晚便会成为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人们白日里残剩的精力会一股脑儿地倾泻到对话题的延伸,拓展,与联想。一番扣丝捉缝地讨论罢,众人才心满意足,或者说意犹未尽地各回各家。
有时她会来的很晚,在我练琴快结束时才来;有时她会缺席,那样的话我家里人就会很开心,觉得我格外地勤奋。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叶子刚变黄的时候,我和她很有默契地放学一起走了。不知为何,我心里没有担心我的朋友们会风言风语。在她身边的时候担心那些事情,简直是对美好的抹煞。
她讲不了话,但是我不在意,我们用表情交流,用眼神交流,用动作交流,用琴声交流——这远远比语言要丰富得多,高明得多!
我们会一起去废弃的煤炉厂里探险,我们一起登上小城中央阁楼的顶端,我们一起去收集落叶,然后从高处洒下来。我们一起去遍了小城的每个角落。累了,我会领她到我的房间,为她弹肖邦,弹莫扎特。她往往不愿意进我房间,她用眼神告诉我她更喜欢在窗外听。
我和她成了最好的朋友,就算没有其他朋友,也足够了。就算同街的小孩会在路上阴阳怪气地叫,我也不会理会。我对他们的友谊不感兴趣。
我为拥有这样一个如此特别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同龄的小孩在还未认识到成人世界的残酷时,就早早地模仿起了那些规则与游戏,甚至比成人还要投入认真。我看到过两三个小孩围着一个很胖的小孩又踢又打,那神情,跟他们父母面对街上的乞丐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带着胜利的自得。
来到新班级后,我常常会收到一些带着敬畏的目光。尽管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照抄照搬起了大人的那一套,对着本不该这个年纪应关注的东西心怀敬畏。但我依旧陶醉于此。
这也让我更加不屑他们的友谊。这种脱离于周围人的隔离感告诉着我,我是不一样的,我的友谊也是非同一般的。我想向全世界大声宣扬这件事,但我又觉得别人并不会懂。
但慢慢的,走在街上,我注意到了路人玩味的目光;在学校,我看到了同学们戏谑的眼神;回到家里,我感受到了父母眼中的狐疑。
可是她与我不同,她依然天真烂漫,用着习惯的笑容。她和以往一样,对我,对同学,对他人。可能有时她也会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微笑,换来的不再是微笑。
四
小城的冬天有个特点,来得早走得晚。雪无声地铺下来,慢慢吞没掉多余的色彩。
当一种情绪进入脑海后,不断地反弹,扩大,无数的回音重叠交叉在一起,形成一浪比一浪高的音潮,会让人不可理喻。
放学路上,我仍然会和她同行。旁边有她的同学,也有我的同学。这时我的嘴会向一边轻撇,眼睛微眯——这是我对着镜子练出的面对她的表情。我会装作心烦意乱地胡乱打手势,并且为她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做出可气又好笑的表情。时不时向周遭的人摊手,摆出无奈的表情。每次看到她瞪着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向我打手势让我别生气,发生了什么了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一阵抽搐,但我还是会维持我练习好的表情,摆摆手,告诉她没什么。
我告诉父母,我不再在那个时候练琴了。我让他们为我找个钢琴老师,专门抽出星期天的时间去练琴。
我不弹的第一天,她来到我的窗外,看着我笑。我尽力维持住表情,用手势告诉她,我今天不弹。我看出从她眼神流露出来的不自然,我知道我的表情也是如此。我们呆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告诉我她家里还有事,先走了。我点点头。我和她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它的确解救了我们彼此,至少是那个时刻。
第二天的那个时刻,我把窗帘拉得很严实,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是否还在外面。我以为这很难,但是有电视机和漫画书的帮助,这其实很容易。
此后,我再没在家里弹过琴,她也再没来过。慢慢地,放学路上我也不会和她一起,我会和我的朋友们打闹,大喊大叫。偶尔会瞥到,她一个人独自走着,不过那和我无关。
我曾经看到过她们班的女生在欺负她,想来一个不能说话的女生简直是最好的欺负对象,连小报告也打不了,更何况,她还是那些风言风语的女主角。我有冲上去帮她的冲动,这是真实的。但,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也是真实的。
我的朋友偶尔会跟我打趣,说我的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女朋友好像被欺负得挺惨。
我记得我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黏上我的,我和她不熟,以后再开这玩笑就别做兄弟了。”事实上我和他并不熟,也没心思和他做所谓的“兄弟”,这是种技巧。我深知戏谑带着点威胁,能起到很好的警示作用。但我的心里却没有达成目的的快感,只感觉空落落的。
后来我再看到她,像是第一次发现,她穿的其实很普通,衣服甚至还能看到补丁。她的脸两旁的肉微微向下坠,显得有些呆滞。她的眼角和鼻子边有好几个小黑痣,这竟然是我从来没注意过的。改变的还有她的眼神,不再是烂漫中带着新奇,更多是像极易被触伤似的躲闪。
后来,我听说她被人欺负,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住进了医院。再后来,我听说她辍学了。她的家里条件并不好,她的父母认为,供应一个残疾的女孩是个赔本买卖,倒不如让她外出打工或者挣点彩礼。
那天下雪,她来找我,来敲我的窗。但我假装没在,我就在床上,看着漫画书。我以为她不知道我在家,直到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天他看到她很早就在我家附近等着,看到我回家以后就去敲了我的窗户。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了。我知道,那个她死了,那个爱笑的她死了,再也没有回来。如同被积压在地底的积雪,就算悄无声息地化了,也没有人去关心,甚至根本就不会被人发现。如果说她是被刀杀死的,那么我,就是那只握着刀的手。
“满意吗?”他对我说,“这个故事不得再来只鸡?”他头仰着,满眼戏谑,满脸带泪。
“服务员,再来只鸡。”我喊道。
他的头垂了下去,我看着他,那张脸是这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先生,你点的鸡。”一个软甜的声音传来,服务员小妹把冒着热气的鸡放在我面前。
“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别给我,给他。”我没有抬头,扬了扬下巴,示意对面。
“额,先生,谁?”那个声音的主人有点茫然。
我看向对面,他没有动,仍然垂着头。
我醒悟过来,冲服务员笑了笑。
“不好意思,打包。”
我看到一片很小的雪花,飘到了带油污的桌子上。我俯下身子,轻轻哈了口气,它便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