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时候我很骄傲!”苏太太讲出来的话常常会让我突然愣住。
“奶奶,您当时怎么个骄傲法?”
“有人问我识不识字,我说我扁担大的‘一’都不认识,传出去了,大家都以为我大字不识,司令的太太还专门来我家看望我,其实是想看看我这个不识字的苏太太。我哪能不识字呢?我还会英文呢。”正值下午,阳光溢进了餐厅,苏太太眯着眼睛笑着讲话,我就盯着她整洁的白发,都是光,阳光,春光,容光,总之明晃晃的美,看得我很是愉悦。
“晚宴上有人提到小夜曲,拿着琴谱对我说,讲了你也不明白!我就笑了笑,心里想我怎么不懂,我还可以弹给你听呢。我从小就弹钢琴,他居然说我不懂,你说好不好笑。”苏太太继续讲着青春,我继续笑,这个调皮的小老太。
“奶奶,您干嘛不告诉别人你会呢?还自己要生闷气!”
“都是从大陆逃难过去的,大家刚到台湾,很多人什么都不懂,那佣人问我认不认字,我就说扁担大的‘一’我都不认识,大家就笑,说苏太太不识字,大家笑,我也跟着笑。哈哈,说我不懂小夜曲,也总得给长官和太太们留点面子,刚到台湾物质条件差什么都没有,要是有架钢琴,我说不定就忍不住弹小夜曲了。大家都不容易,我那也不是什么大本事,就不用显摆了。”
“奶奶,您真的很骄傲呢!”
“我很努力让自己跟大家一样,别人买肉买一小块一家人吃,我买一大块还用布包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可是走在路上别人还是很好奇的看着我,可能是我穿的衣服不一样。不过那时候啊,我就在家带孩子,也不出去,总觉得融不进去大圈子,不过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挺好,我就很开心了。”话毕,苏太太拧开保温杯,抿一口温水。枯枝样的手指上,通透的戒指又折射了光线,亮的,一切都是亮的。
把苏太太送回房间,她继续坐在床前的皮沙发上,架上金丝框眼镜,亮起灯开始读报。透过百叶窗是蓝天和绿草,乌鸦偶尔停歇在附近树枝上,发出声音抱怨着燥热,橘子树的香也毫不客气四处游荡。房间算是显得阴暗,灯下的苏太太一年四季沉默地融入灯光,房间,与窗外,俨然一副画,这画是我见到苏太太最多的形象,而最亮的,是每次走入房间,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给我一个骄傲而温暖的笑。
想来我是个行为谦卑实则内心骄傲的人,平日还反感着狂妄自大的人,遗憾的是大部分人在这一点与我是同类,幸而有些人把这样的骄傲铸成了难得的高贵。
走出房门,小蜥蜴听到关门声而迅速穿过小径躲起来,春天是真的到了,草地铺开娇小又艳丽的花。对苏太太骄傲的心领神会,让我觉得整个环境,季节,与生命都充满了骄傲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