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像一条落魄的野狗，在我刚刚走上美好人生的路口时就被它无情咬住了。我被咬成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那一年（即1978年）我刚满二十周岁，已经在边防军守护祖国、服现役四年了。在那个花一样的年纪，以为我会像花一样永远绽放、鲜艳光彩，绝无谢日。但是，美好的愿望往往得不到圆满实现。当我被战友搀扶着躺上军队医院病床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想法竟然是那样的幼稚。当生命遭到最严重侵害时，我才知道生命并不是像钢铁那样坚强，而是像冰块一样脆弱，脆弱得简直不堪一击。
我记得那是一个早春，三月临尽的时候，小草已经冒出了新芽。柳树下垂的秀发柳枝，在微风中跳着曼妙的舞姿。细细的春风中总是参杂着一股诱人的草香味。解冻的河水已经漫过了河堤，浸湿了一片片焦黄的土地。春天依旧是原来一样的春天，但那年的我却已不再是原来的我。当时，我像一条出水的泥鳅，身体变得散软、有气无力。永远都没想到我会拖着疲塌的身体在病床上度过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二个月。而那二个月，真是度时如年，幸亏有儿行千里母担忧，再三催促三姐夫专程到医院病房里探视我……
当我生病躺在医院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山脉母亲还一无所知。桂西南的农村老家偏远又落后，通讯条件相当差。当我打通全村唯一的电话找母亲时，母亲还在凛冽的寒风中拖着玉米秸秆，在猪圈里忙活呢。我能想象得到母亲是如何慌张的拖着那条风湿关节炎侵袭许久的老腿，跑到大队部用那只颤抖又粗糙的大手接起那电话的耳机……
我知道这通电话几乎要了母亲那条纤弱的老命。但母亲却出乎我的意料，像一名钢铁战士，铁一般的顶住了世事无常的压力。两天后我在医院看到了三姐夫。面对不辞千里来都市找我的姐夫，我虚荣内心瞬间变得沸腾。很高兴我最亲的人不远千里来看我，但高兴的同时我又很是感动。感动的是母亲那儿行千里总担忧、牵念无限的心。尽管当时饥寒交迫，连油盐酱醋都无力保障的母亲，却一定要去与左邻右舍借钱给姐夫亲自来医院探视。更让我不可理喻的是，姐夫一进病房就操着一口只有我能听懂的家乡瑶话，带着哭腔向我的病床扑来……
看着其他人漂亮而又干净的亲戚家属探视，我真的对自己有些失望。我对母亲的关爱很是不满，我几乎是带着憎恶的感情恶狠狠的向姐夫数说了母亲一通。三姐夫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唯唯诺诺向我表述一阵可怜母爱的决心。看着有些怯弱的姐夫，我的心一阵微疼。出力不讨好并受到我训斥的三姐夫，为了哄我高兴，马上给我拿出了家乡带来的特产，和我最爱吃的芭蕉。虽然在医生的嘱咐下我只吃了一点点，但是家人的亲情感觉真的满满的。姐夫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禁眼泪夺眶而出，滚一烫的泪水打湿了我干瘪的手掌。那一刻， 我清楚感觉到了那无可比拟的母爱深刻及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是如此的温暖且令我热泪盈眶。
我从来都没想过，在未来的来日不方长中，我会在母亲的关爱下坚强地战胜了病魔。经过一周的诊断，医生终于查清了我的病情。没过几天我在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中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也许是麻药的作用，我感到身体明显的不听使唤。在手术室里，我乏力的半睁着眼睛，房顶上耀眼的灯光斜刺着射进我的眼睛，让我的眼睛变得生痛。不久后我感到腰部冰凉、一片湿气，紧接着一股浓重的碘酒味儿从背部扑来，像一股袅袅的音乐钻进了我的鼻子。 我的身体一阵震颤，鸡皮疙瘩突起，仿佛被点击了一般。同样的感觉一浪一浪袭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没了知觉。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但是从那次醒来以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睡够了觉。……手术后的我能吃能喝，身体恢复很好。也许是生病的缘故，我暴躁的脾气一直都不见好。有一次医生看不惯我的臭毛病，恼怒的训斥了我一番。在医生的训斥中，我回想着母亲在千里之外的山村仍然日思夜想忧虑我的病情。于是，眼泪像黏胶一样眯住了我的双眼。
二个月很快过去了，我的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母亲听到了我的身体恢复，她也变得精神了许多。虽然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但我仍然必须尽早要回到公安部在友谊关边境进出口岸检查站继续学习深造越南语。以便为边防部队当好翻译官奠定良好的工作基础。
母亲为了筹措路费给姐夫来医院探望我，卖掉了她好不容易辛苦了半年才能养大的猪。当时母亲一个人在家务农，唯一的收入就只剩下母亲自己养的那十条大小不一的家禽鸡鸭各五只了。在出院的那天，我电话告诉母亲，仍听见她短声叹气一再嘱咐我千万要注意身体健康……听到母亲的抽泣声，我长长的叹着气，心理也异常沉重。 母亲却在那头强装轻松，又平静对我说:”小山子，有人就会有一切。还有妈这老骨头做儿子的靠山，就不会病倒你！”母亲的话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强大力量的源泉，那种强大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正如母亲所说，后来我得到了外语培训班领导及良师益友们的提携帮助，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好。但天还是常有不测风云，人也一样也有旦夕祸福。25年后的2003年5月，母亲终于油尽灯枯，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嘈杂的世界，一抔黄土将她和我永远隔在了两个世界。我带着母亲的重托，和她毫无保留给我的那颗无私无畏的大爱心，仍然存活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
现在，我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男人，我结了婚，有了女儿。我对我的女儿疼爱有加，视如珍宝。现在的我，自从养了女儿后，才真切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滋味。那既是一种多么玄妙美好的人生滋味，也是一种苦涩的滋味。每当生活不顺畅，我就会想起普通平民的母亲。她那张虽然“丑陋”但却很慈祥的脸，总会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常想，母亲在我父亲英年早逝的时候，完全可以有理有据不养我， 因为我父亲走时，还有一个姐、一个弟弟及二个妹妹。我的一个叔叔、三个姑姑理所当然可以承担抚养我的责任——他们一母同胞哥哥的遗孤。如果那样的话，母亲也许还会健在。可是一切终将成为过往，而活着的我总是带着懊悔和虔诚的祈祷，祝愿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安好。为此，我常会给我的孩子讲关于她那文盲奶奶的亲情故事——一个伟大、平凡而又慈祥奶奶的感天动地泣鬼神的故事。
我的女儿小时候也会经常问我:为什么不讲关于爷爷的故事？对于这个问题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只有我和三姐、母亲以及同母异父的一个大姐、二个哥哥。是母亲一个人将我们五兄弟姐妹养大成人的。我不想在母亲的痛处撒盐，所以从第一次被母亲拒绝回答关于父亲的问题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其实，我的身世特复杂性：共有四个母亲三个父亲。而我仅仅只认识继父一个，母亲也只享得到亲生母亲一个人的疼爱。其余三个母亲我连面都没见过。那二个父亲也是一样从来没有见到或相识，所以心中毫无印象。）
我只有一位好母亲，所以我决定要做一位好父亲。虽然这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我知道同样作为父母都会承载着相同的责任。我总是告诉我的女儿，虽然脚下的路会很难走，但是只要你抱着坚持不懈向前的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几十年后的一天，当夕阳的余晖洒满我早已苍老的脸庞时，我也会眯着昏花的双眼，逆着温暖的阳光望到了太阳的根部。在太阳根部的深处，我看到了母亲模糊的身影，母亲温柔的笑着，张着宽广而又温暖的肩膀，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挥动着无力的臂膀，充满柔情地召唤着我。我也会沿着母亲召唤的方向，轻轻的走去，仿佛生着翅膀，走得像蝴蝶一样轻盈。我踮着脚，振着手臂，像飞翔的鸽子一样再次投入母亲的怀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分离了！
我似乎已经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我在模糊的世界里听到了孩子们纷乱的哭叫，但是我清楚明白，这次我要追随尊敬的母亲脚步而去了，与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地生活下去了……
2022.4.25.十三点半作于安吉华尔街工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