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因为工作调动,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到了东莞,这是一个湿热的城市,我和母亲都非常不适应,母亲身上常常出湿疹,瘙痒难耐。九十年代末的时候东莞治安极端混乱,飞车抢劫随处可见,我们也被抢劫过两次,一次是在母亲骑自行车送我去上学的路上,飞车党直接将我们的自行车拖倒在地,我差点滚到汽车轮子下面去;一次是在母亲去医院看病的路上,她的包包里放着刚刚取出来的两千块钱,还没捂热,就没了。母亲哭了一晚上,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抓着腿上斑斑驳驳的疹子,抓得血迹斑斑。
那半年过得很不顺,我们三个一句粤语都听不懂,父母在单位还能跟同事说普通话,我在当地的小学就像外国人一样,我感受到了广东人强烈的排外心理,就是从老师学生家长一边倒拒绝说普通话开始的,小学一年级上课全是粤语,我连蒙带猜,跟同学说话甚至要用肢体语言。父亲那个时候还没转正,工资比当时谈好的数目少了一半,他连啤酒都买不起,只能每晚在家里喝劣质的茶叶,长吁短叹。父母常常吵架,我看着本港台一句都听不懂的动画片,尽量忽略父亲克制的怒吼和母亲压抑的哭声。
那年春节,我们没有钱回老家,就留在东莞过年。
我对过年一点期待都没有,我们租住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单位宿舍里,只有一个卧室,还要在厕所里做饭,我唯一的朋友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拼音版安徒生童话,我将自己藏在小美人鱼和坚强的锡兵中,克制自己不要去看柜子下面跑出跑进的大蟑螂。
年二十五,父亲扛回来一颗桃花树。
这是广东人的习俗,过年的时候要在家里摆桃树桔树,预示着来年红红火火大吉大利。地处亚热带的广东在过年的时候就已经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了,滨江路沿途十余里都是人头攒动的花市,水仙,二月红,牡丹,玫瑰,茶花,兰花,菊花,节节高,姹紫嫣红。家境好些的家庭更是要摆得里里外外春意盎然,阳台上的花枝恨不能探到街上招摇。
我们家连花瓶都没有,桃花树只能插在水桶里,为了避免水桶翻倒,父亲又去江边捡了许多石头沉在桶底,用麻绳将树定在水桶中央。桃花还没开,树枝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花骨朵,显得有些狰狞,我们三个看着空落落的客厅里那株枯枝嶙峋的桃树,还有从厕所里临时拿出来的红色水桶,一时无语。
“买什么花啊,花这么多钱。”母亲眉头拧在一起,数落了一句。
“过年嘛,花点钱怕什么,给小西营造一点过年的气氛。”
“那你等年三十打折再买嘛,买这么早,贵得很。”母亲又说。
“那都是挑剩下的了,哪儿还能看,不成不成。”父亲又扭头问我:“我再去买点东西,下午我们一起装饰桃花好不好?”
我很想附和母亲,别买了,还不如省点钱买肉吃,但是看着父亲兴致勃勃的脸,我不忍拂他的意,只好干巴巴地说:“好啊好啊。”
接下来那几天,父亲陆陆续续买回了对联五福纸灯笼,还买了五六盆菊花和二月红,在桃花树下堆了一圈,挡住了那个难看的红色水桶。
到了三十晚上,父亲点亮了阳台的两个纸灯笼,桃花树上的彩灯也亮了起来,红蓝黄绿轮番闪耀。只塞了一块钱的红包挂了一树,“大吉大利”“恭喜发财”的金字在彩灯中熠熠生辉,一下子整个屋子都被暖暖的红光金光照亮了,简陋的四面白墙也变成了温馨的粉色。
我没有任何朋友,就没出去跟小朋友放炮,而是陪父母一起看春晚。98年的春晚,红火热闹,陈佩斯和朱时茂的《王爷邮差》,赵丽蓉的《功夫令》,那英王菲的《相约九八》,我们嗑着瓜子喝着椰汁,全神贯注地看,全心全意地笑,演到黄宏和宋丹丹的《回家》,我依旧笑得前仰后合,母亲的眼眶却红红的。
那是父亲和母亲第一次没在他们的父母身边过年,他们只能在年三十下午,用公共电话给他们的父母打电话拜年,我在旁边玩着擦炮,听见母亲沙哑的声音:
“很好呀,都很好,没事没事,好得很,这里很暖和,没有感冒,好得很,你们要多保重,晚上睡觉记得把电热毯关了……”
父亲母亲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大人,什么都爱管的大人,我常常忘了,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和女儿。
还没熬到午夜,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父亲把我抱上床,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刘海。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醒了,床头放着两个红包,里面各塞着五十块,这可是一笔巨款,我心花怒放,将两个红包揣进兜里,翻下架子床,母亲还在下铺睡着,我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父亲也还在客厅的行军床上打呼噜,我套上外套准备出去玩,突然听到了一阵嗡嗡嗡的声音。
四下一找,发现是一只蜜蜂,正绕着那株桃花树飞舞。我这才发现,只是一夜的功夫,桃花已经开了大半,云蒸霞蔚,暗香浮动,凑近了看,几乎都能听见花苞迫不及待绽开的声音,密密匝匝,毕毕剥剥。那只小蜜蜂辛勤地挑选最大最美的桃花,将香甜可口的花蜜裹在后腿上,毛茸茸的身体肥胖可爱。
父亲仍在树下睡着,几片花瓣落在他年轻又斑白的头发上。
我带上门轻轻地走了。
1998年过去了,父亲终于转正,母亲的工作档案也调了过来,我学会了粤语,甚至可以用粤语跟同学吵架。我们在广东生活了十二年,只回了三次老家,而且都是暑假。在那十二个春节里,我们的境况起起伏伏,父亲从来都不是他的同事里最富有的那一个,但是他一定是将家里装点得最热闹的那一个。
我逐渐释然,父亲太明白思乡的哀切,才会极力用他自己的方式给我创造回忆,希望女儿在日后想起童年,快乐的回忆能比灰暗的稍微多一些。
2018年,我自己的宝宝两岁了,我带着他买桃花,买桔树,买菊花牡丹二月红,将家里布置得红杏枝头春意闹。我先生饶有兴致地跟着我们一起忙活,他来自西南,也是自幼清贫,他说他们家至今过年只贴对联,他对春节没有任何特别的记忆。
春节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来了,母亲一进门,就大笑不止:“你完美地继承了你爹的优良传统啊。”
我那两岁的宝宝在桃花树下蹦蹦跳跳,又笑又闹,花瓣落了一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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