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小说《黎明的河边》之一二

      这是一篇关于解放战争的短篇文学小说,作者峻青善于通过紧张、曲折、惊险的故事情节展开尖锐的矛盾冲突,让英雄人物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接受考验,从而突出其英雄品格。小说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到了紧张、复杂的矛盾冲突之中。由于出了叛徒,河东的游击队垮了,为了重组队伍,坚持斗争,牵制敌人,上级派小陈护送“我”和老杨前往河东去做领导武工队的工作。他们必须在黑夜里穿过敌占区,但偏偏赶上了暴风雨,在暴风雨中又同敌人遭遇,于是迷失了方向。好容易来到潍河边,隐藏在树丛里的渡船却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了。作者是讲故事的能手,他精心地设置了这一系列偶然的变故,一方面使情节获得了向前发展的推动力,一方面制造出一个连一个的矛盾冲突,使人物面临考验。这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又导致一个更大的矛盾冲突:还乡团把小陈的母亲和弟弟扣为人质,前来诱降。这也是一个更大的考验,“我”、老杨、小陈、小陈的父亲,以至小陈的母亲和小佳,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们的思想性格也因此迸发出强烈的火花。作者就是这样把人物推向矛盾冲突的顶点,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表现出他们对革命的忠诚。下面正文开始: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向胶东解放区进攻的国民党匪军,已经窜进了半岛的中心。昌潍平原沦为敌后,还乡团的匪徒们到处疯狂地倒算、杀人。我们的区县机关,都改编成武工队的形式,大家拿起枪来,就地坚持斗争。那时候,我在西海军分区工作,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点多钟吧,政治处张主任派人来叫我,到了他的屋里以后,我看见他站在黑洞洞的窗下,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出神。昏暗的灯光,照见了他的军帽下边的几丝白发,脸色显得异常阴沉。我的心里一动: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吧?他看见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说:

      “河东的情况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我说,“什么情况?”

      “第一武工队垮啦!”他的声音非常低沉,“马汉东和刘均都牺牲了!”

      啊!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第一武工队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一支武工队,马汉东和刘均也都是我多年的老战友,抗战时期,我们一起坚持过海莱边区的游击战争;到昌潍来以后,他们两人就一直坚持昌邑的南部,昌南的特务一提起马汉东和他的武工队来,都吓得直伸舌头。这次,侵犯胶东的敌人进入昌邑以后,河东地区就变成了敌人的据点和运输线,因此,组织上就把他们俩和第一武工队调到这个重要而艰苦的地区。他们坚持在烟潍公路两侧,打汽车,割电线,袭击还乡团匪徒,严重地威胁着敌人的运输线。可是,想不到他们竟然遭受了这么重大的损失,而且是这样的突然。

      “叛徒,”张主任愤愤地说,“队伍不纯,出了叛徒,宿营地被敌人包围了,打了整整的一天……队伍垮了……”张主任的话突然停住了,大口地抽起烟来。他抽了一支又抽一支,一直沉默地抽了很久,望着窗外。最后,突然转回身来,提高了声音说:“老姚,组织上决定派你到河东去,接替老马,担任第一武工队队长,老杨给你当助手,连夜出发,赶快去把队伍整顿起来,继续坚持斗争。你有什么意见?”说罢,一双深沉的眼睛,就紧紧地盯着我,显出了无限信任和希望的神情。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当前的情况异常清楚地摆在面前:河东地区一定要坚持,第一武工队一定要整顿恢复,斗争一定要继续。党在这种极其困难的时候,把这样一个艰巨而又光荣的重担放在我的身上,是表示了多么大的信任啊!为了报答党对我的信任,为了给我的老战友报仇,为了拯救河东区正在遭受着敌人蹂躏的老百姓,前面就是刀山,是火海,我也决不退缩!

      和张主任紧紧地握过手之后,我出来找到了老杨,立刻就向河东出发了。那时候,我们的机关住在昌邑的西部永安一带,到河东去,当中要经过一段匪军据点密集和还乡团统治严密的地区,这一段地区大约有四十多里路,只能在夜间插过去,白天根本不能通行。因此,我们决定加紧赶奔,争取天亮以前,渡过潍河,只要到了河东岸,白天就可以活动了。可是这一段路,我和老杨都不太熟,天又阴得像水盆一样,乌沉沉的不见一颗星星,看样子大雨很快就要来了。在平原上,大雨中走夜路,就是熟路也常常会迷失方向,如果当真迷失了方向,天明以前赶不到潍河东岸去,那就糟了。因此,我们决定找一个向导。司令部侦通队李队长说,交通班的同志们经常到河东去联络,这一段路他们很熟,可是现在他们都出发了,只剩下一个小鬼在屋里,于是,他就去把那个小鬼叫来了。

      他长得很矮,看样子顶多也不过十八岁。圆的脸,大眼睛,下巴上有一遭细长的疤痕,显然是子弹掠过时所留下的纪念。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已经不是一个新兵了。一看见我们,他把冲锋枪往胸前一立,很熟练地行了一个军礼,就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羞怯地打量着我和老杨。

      “小陈,”李队长爱抚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位是姚队长,这位是杨副队长。他们俩今夜要到河东去,带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把他们送到。”

      “是!”小陈答应得又响亮又坚决。

      看着他那矮小的背影,我不禁犹豫起来了,心想: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哩,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当向导?

      李队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哈哈地笑着说:

      “放心吧,老姚,他是交通班的骨干呢,你可别看他小;至于路,那更不用担心,他的家就在潍河西岸,他爹他娘都是d员,他们一定能把你们送过河去。”

      我们三人顺着田间的小路向东行进。

      旷野里一片黑暗,天地溶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辽阔的平原上,没有一星灯光,大地似乎是沉沉地入睡了。然而,雷却在西北方向隆隆的滚动着,好像被那密密层层的浓云紧紧地围住挣扎不出来似的,声音沉闷而又迟钝。闪电,在辽远的西北天空里,在破棉絮似的黑云上,呼啦呼啦的燃烧着。闷热,热得旷野里柳树上的蝉,竟然在半夜里叫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大雨眼看就要来了。这天气,使我非常着急。因为临走的时候,张主任曾一再地嘱咐说:三天内一定要把队伍整理好。因为敌人已经从大泽山那面抽回了一个师,要对昌潍后方进行“扫荡”,如果在“扫荡”以前不能把队伍整理好,那么“扫荡”开始之后,地区也就难以坚持了,群众就要遭受更大的摧残。至于牵制敌人配合东线我军作战的目的,那就更谈不上了。因此,我们必须在今天夜里渡过潍河去,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过去!

      风来了。先是一阵轻飘飘的微风,从西北的海滩那边沙沙地掠过来,轻轻地翻起了夜行人的衣襟,戏弄着路上的枯叶。旷野里响着一片轻微的簌簌声。一会儿,风大了,田里的高粱狂乱地摇摆着,树上的枯枝喀嚓喀嚓断落下来。一阵可怕的啸声,从远远的旷野上响了过来,阴云更低沉了。沉雷似乎已经冲破了乌云的重重包围,喀啦喀啦像爆炸似的响着,从西北方向滚动过来。

      暴风雨来了。

      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从西北的海滨横扫着昌潍平原,遮天盖地地卷了过来。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着,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闪电,时而用它那耀眼的蓝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照出了在暴风雨中狂乱地摇摆着的庄稼,照出了一条条金线似的鞭打着大地的雨点,照出了在大雨中吃力地迈动着脚步的行人。一刹那间,电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一体,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对面不见人影,四周听不到别的声响,只有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嘈音……

      糟糕!越是担心落雨,雨果然就来了。我们的全身都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冰冰地,雨顺着脸往下流,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在这样暴风雨的夜里,走路与其说是用眼找,还不如说是用本能感觉到的。如果对地理没有像在家门口那样的熟悉,就根本别想继续前进。果然走了一会儿,我和老杨都迷失方向了。我说是向南走,他说是向北走。而小陈却什么都不说,老是沉默然而却坚定地在前面走着,偶尔回过头来招呼一声:

      “喂!当心前面是小沟!”

      “喂!右转弯,左面是据点!”

      我心里想,幸亏有这样一个好向导,要不那才糟了哩!每当闪电亮起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矮小的身影在大雨中吃力地走着时,心里就不禁泛滥起一个怜惜和感动的情绪。唉!他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哩!

      这时候,雨虽然仍旧在哗哗地下着,可是,我的心里已经不再焦躁了。反而觉得应该感动这场大雨,要不,说不上会遇上敌人呢。

      说起来可真凑巧,我们正在庆幸暴风雨的夜里走路不会遭遇上敌人的时候,却偏偏就遭遇上了敌人。那是走到昌邑城以北不远的地方。转了一个弯,听到前面哗啦哗啦的涉水声,还没来得及躲避,空中就亮起了一阵闪电,一道耀眼的蓝光,照见了前面的一群人影:大约有二三十个还乡团的匪徒,押着十多个村干部,迎面向我们走来。遭遇的竟然这样突然,当我们看见了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了,相隔最多也不过十几步。这时候,他们也看见了我们,双方都惊愕地沉静了片刻,枪就响了起来。

      我蹲在地上,黑影中向着匪徒们开了几枪,同时敌人的子弹也贴着我的耳朵飞过,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吆喝声,接着又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我的身边窜过去,其中一个碰到我的身上摔了一个跟头。我夹在人丛中,看不清哪是敌人哪是自己的人,我希望闪电快亮起来,而闪电却偏偏不亮。正在这时,一个人推了我一把,大声地喝道:

      “妈的皮,停着干什么?村干部都跑啦!”

      我向他开了一枪。立刻轰的一声,我的耳边也响了一枪。到这时候,我才发觉我冲到匪群中来了,于是,我端起快慢机来凶狠地扫射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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