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十一章——他差点儿成了烈士

似乎有无数的蠹鱼像蛀噬书本那样地啃噬着他的骨头,听得到骨头正分崩离析的叭叭作响声,手脚各个关节嚷嚷着,争先恐后强调它们的存在。肖医生的手指划过插在灯箱上的X光片说:“这是大量激素类药物导致的严重骨质疏松,好几处骨关节已经坏死,如果置换关节可以用上十几二十年。”博超看到自己的骨骼像被英法联军,而后又被八国联军火烧残存的圆明园废墟。都换上人工关节,就像机器人那样走路,他看到自己扭动胳膊腿的滑稽模样。肺在哼唧哼唧喘不上气来,如同退潮时被留在岸上的小鱼张着大嘴呼吸,心脏的位置隐隐做疼,现在他对自己心肺的位置清晰可知。原本爱不释手的长筒照相机,如今感觉重如千斤,只能闲置在橱柜里睡大觉,被折腾得像碎玻璃渣似的骨骼已支撑不起他一米七八的躯体。

“我是大杨,刚才看到你的X光片,我们的情况差不多。”一辆电动轮椅静悄悄地驶到博超身边,与博超保持相同的行进速度。“抗生素抵抗住了SARS的肆掠,却如同遭到强电流的涌入,身体这部电器被击穿了。”

“你不能走了吗?”博超瞥了一眼身边的轮椅说。SARS似乎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博超也曾经以为SARS已经过去,所有的痛苦都如同一本已经合上的书,可以不再翻启,曾经偏离的生活又可以回到正轨上来。没想到SARS的噩梦重来,如影随形。这之后,生活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一个不可知的人生开始了。SARS所导致的痛苦,肉体的和精神的,每天都在重复这个仿佛已经具有了魔力的名词。

“还不至于那么严重。用电动轮椅可以减轻对骨骼的压力,记住:省着用,多用几年。我出院后不久就备上轮椅了。每次出门,特别是来到医院,有它方便多了。”他们缓缓走出医院大门,大杨的电动轮椅在博超身边灵活地移动,与博超吃力的行走形成鲜明的对比,显现绝对的优势。

“看你如此运动自如心生羡慕呀。”

“做医生的特点就是能够更快地面对现实。我推荐给一些患者,有的觉得它碍眼,有的认为目前还用不上。这是错误的观念。正确使用辅助器具就是一种很好的康复手段。当然,经济上要能够承受,这东西的价格还是贵了,我们有些患者连起码的医疗条件都不具备。” 大杨端坐轮椅上,言谈举止风度儒雅。


在穿行于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博超认识了不少SARS幸存者。说是幸存,其实是意味着更大的不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恶魔一点一点地蚕食。“上苍啊,为什么你不一次性拿去?”博超不知有多少次这样质疑和叹息。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了,那才是幸运呀,不必经受这样的苦痛。走了,才是彻底的解脱。他悲哀地瞧着已形同废墟的身体和身边的病友。

 “去喝一杯如何?”大杨提议。“转角处有个酒吧,轮椅可以进去。”

“这个建议不错。”两部轮椅缓缓驶入酒吧。博超也已买了电动轮椅,进出无障碍的场所可以畅通无阻,不过,遇到台阶就只能望阶兴叹了,甚至一些小坑小坎都过不去。

大杨戏称自己差点就是“抗非烈士”。一度网上还传出他因公殉职,院里准备开追悼会,但主治医生竭尽全力将他救活。在那个非常时期,他的工作是到各科室调用医护人员、腾挪病房安置病人、联系疾控中心转移病人,每天楼上楼下跑,直到有一天他再也迈不动脚步。知道染病,他主动要求转院,因为他不愿意因为自己不走而影响其他患者转院,那时许多病人都不愿意转到传染病院,有些患者甚至因为怕被送到传染病院而偷溜出院。同事也劝他别走,但他还是坚持转院,大局为重。

 “你认识很多患者吗?”

“都在这些医院进进出出,我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我们这类人。唉,每一个人都有SARS的印迹,辛酸的故事。”两杯啤酒下肚,大杨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我妻子走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是她照顾我,没有一点抱怨。那么艰难的日子她都挺过来了,可现在却说再也受不了,说再这么下去就要崩溃了。她比我还痛苦,抑郁呀。她说要去旅行,走到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呆在家里,别再一天到晚净只听我说这些话。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再也跳不出了,这是个魔。你知道吗,在医院苏醒过来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糟糕,我还活着。这种后果我是知道的。住进医院,我已经不能说话,但脑子还是明白的,我写字要求放弃,因为当时的情况只能靠大量的抗生素才能起作用,而它将导致的后果令我不寒而栗。”

“体会到什么叫作生不如死,活着就是受罪。当初如果像我父母那样死了,一了百了,轻松多了。怎么就独独留下我!

“小伙子,谈过恋爱吗?”

“过去是有太多的机会,不在意。”博超眼前浮现梦亚的脸庞,扎着马尾巴的长发与剃光的尼姑头交替出现。她回去了,也嫁人了。博超苦笑着说:“现在,就我这副德性,还能谈恋爱?”

“有欲望就会有爱。”大杨举起杯,“去谈恋爱吧!至少要爱过。我妻子每走到一个地方就寄来一封信,写的都是离别愁,爱至深呀,活脱脱现代版的李清照。”他透过酒杯看着博超被玻璃折射的脸。

“这种爱也就是折磨吧。”

“可不是。心苦呀。唉,活着真累。”

“你相信命吗?有时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我们去承受这样的折磨?是不是说我们还应当去做点什么?” 

 “我们还能做什么?大记者,写写这些人?可有谁会关心?我都成祥林嫂了,唠唠叨叨这么些年,爱的人都不要听了。我干脆躲着她,可每天吃饭不能不见面呀,那都成了煎熬,不敢说话,说话就是抱怨。我已经疯了,妻子也要发疯。走得远远的好。幸亏我们没有孩子,她也少个牵挂。走了好,只要她快活,我怎么都愿意。去单位,也都是一些打哈哈的,好像我去了,不是为了邀功就是到处诉苦,还有的,躲着瘟疫似地躲着我,好像我还带着会传染的病毒。我也懒得去了,去做什么?我们已经成为一群没用的人,被社会抛弃了不是吗?才几年功夫,就被社会集体遗忘了,没有人愿意再翻开SARS那一页,更何况是SARS后遗症,人家听都没听说过。像个僵尸,或者,就是个幽灵,让人害怕,被人厌弃。这样活着,真不如死来的痛快。但我不能去死,我都想过了,如果我死了,所有的痛苦都将留给了她,她怎么承受得了。为了我爱的人,我只能选择活着,再难都得活着呀。”

“活着。为了嫂子。干杯!”博超举杯一饮而尽,“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至少是一项很重要的意义。设想,每个生命,或许都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也可以说是存在着某种使命,要我们去做点什么。这样想可能显得很自大,但也是慰藉,感觉好点,你说是不是?你想想看,那么多的人没事,我出差到禅市就被传染上了;回去后我的父母被传染了,死了,还有些人也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没有死掉。这是偶然吧,也有可能就是必然。这个生命是被选中了,要求你去做些什么。这么说吧,有些事,没有经历就不可能想到,没有痛苦就不可能体会,没有切身的体会就根本不会去做。那么,经历了这许多,是不是就为了要我们去完成某些事,那些有过我们这样经历的人才有可能去做的事。”

“有意思。活着嘛,总要做点什么事,反正有大把的时间,你说我们还剩下什么?除了没有用的时间。与其混过日子,苦熬岁月,真不如把这些时间好歹用着做些事。”

“甚至我想,这也是一个机会,让我们能够做我们原本不可能去做的事,做我们自己。这不是一条完全规划好的路,我们已经离开了原来的生活轨迹,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熟悉的套路上去了。好吧,那就顺应天性自由地发展,逆行的也是人生之路,只不过要学习倒行逆施,或许还要与原来的生活背道而驰。”

“我相信这会是不错的感觉。”

“这个群体,这个被遗忘的,被抛弃的群体,我们已置身在其中,或许,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为SARS后遗症患者做些什么。已经不大有人再愿意提起当年的那场灾难,再去回忆当年那种内心的恐惧和伤痛了,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向前,SARS的确早已成为历史,和绝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了。但是对于我们,SARS这两个字没有消失,而且在我们的余生中都会与它相伴,因为我们是SARS患者。或许人们要称我们是SARS的幸存者,但只有我们能够体会这幸存所包含的痛苦,特别是在后遗症逐渐显现之后,它的含义更代表了各种苦难与艰辛,这艰难目前只有我们自己承担,完全由我们自己承担。”博超被自己的思想激动起来,“是时候了,我们要让社会正视我们的艰难,厄运降临在我们的头上,但它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请与我们一同分担。”

大杨再一次举杯,“博超老弟,我们一起干!”

两人已喝了不知道第几杯酒,地上放了许多空瓶。此时,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们干不了的事了,思想自由地演变,万物唾手可得。“我们建立一个社团,属于SARS后遗症患者的社团,在这里,每一个SARS后遗症患者都将获得归属感,我们不再是孤独的个体,被弃的孩子,我们将抱团温暖,自救,互助。心灵的痛苦是我们共同的痛苦,生活中的艰难让我们共同去面对。我们将一同去努力,争取我们应有的权利,我们是社会平等的一员,不能被抛弃,我们同样享有生存权利,不能被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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