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喜欢登山，尤其喜欢和别人谈论登山时的所见以及种种感想。而我最常提到的一个词，是“征服”。

最后一次谈起，是在L的车里。天色将晚，我坐在后排靠右的座位上，觉得人连同整辆车都昏昏欲睡。

要上高架桥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车在水平方向上的倾斜，这让我有一种久违的，山行渐峭的感觉。

我问L，你喜欢登山吗？

L笑着说，作为一个差点冻死在天山上的刨路工作者，你觉得呢？

我哑然，讪讪地说，哈，那就是不喜欢嘛。

可是，可是我喜欢，我继续恬不知耻地说。

02、

记得第一次去大学的路上，火车慢慢开出了成都平原，我看着窗外鹿脊般的山丘兴奋不已，拍个不停。那些一晃而过的照片里，树木和房屋都是模糊的，只有远处的山异常清晰。

平原里生长起来的孩子，对山总是有莫名的好感。

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初一语文课本上的第一篇文章，一首小诗，题目叫《在山的那边》。

那时候，我读不懂，单纯地将它理解为一个幻想症严重的小孩想要去山那边寻海的故事。关于它想要作为初一学生明白的道理，我一概忘记，只记得那个和我看同一本书的男孩子，是像山一般沉默且一言不发的。

那天发书，语文书差了一本，他主动将自己的书借给了旁边那位快哭出来的女孩，然后十分自然地将凳子移到我旁边。我识趣地将书放到两人中间，然后我们按老师的要求男女生分段读。

我们念：山的那边是什么呢？

他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山的那边，是海！

03、

说说看，L打断了我的思绪，小姑娘家家的，为什么喜欢登山？

因为那种征服感！我说得豪气满怀，仿佛早已不是坐在车里，而是踩在一匹山的顶端。纵目四顾，清风入怀，好像登上了人生的顶端。

你是说征服感？L灌了一口水，顿了顿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天山上的风雪里工作三年，你就再也不想谈什么征服，能在一个温暖的晴天里吃一顿熟透的饺子便已是万幸。

哦？我对L的回答不甚满意，或者说，他违背了我给他设定的那种少年的豪情。

此后，再未见过L。而他也成了和我谈论征服感的最后一人。

可是故事或者诗歌都一样，永远都有下文。

04、

年后，应朋友D之邀去登山，那座山，我登过不下五六遍，要说新鲜感，实在没有。大概是最近心绪不宁，想要在行走其间时平复平复心情吧。

一路，像看了一幕简易版的连续剧，只不过发生在清一色的时空背景里。黄发垂髫，嬉笑怒骂，伛偻提携，各自为安。

两小时，或是更久，我们终于登顶。朋友涨红着脸，和其他所有到顶的人做的动作一样，伸展双臂，拥抱眼前一切云里雾里，或虚或实的东西。

他想说些什么一表此时的情态，可话像卡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能转眼一脸无奈地看我。我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于是笑着冲他喊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兴奋地说，和知识分子一起登山就是不一样。

我绝倒。

05、

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顶，望着眼下雾蒙蒙的一片，若是以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谈论起征服感一说。

可是这种征服感，终究被自然所和谐。

没有什么是可征服的，不管是山还是 人。

L说的对，那时候谈着着“征服感”的我的确还是个小姑娘。所以我才会幼稚到想要去征服一座山或者是一个人，然后享受那种拥有的快感，享受那种一切尽在我掌握的优越感。

但我终于发现，自己掩藏在那些所谓豪情壮志下的幼稚，以及对真实生活的不自知。

我像极了那首诗里的小孩，执意地相信登上山顶后就会看见一片真真切切的海，而这片海竟然还为我所拥有。

实际上，不论是山还是人，从来不曾有一刻是属于别人的，他们终究是独立的个体，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06、

自然而然地，我想起了ex。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他来这里登山。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他给我拍了好多好多以雪为背景的照片。最后一天，我们站在这座山峰最高的一块土地上看日出。

头顶着灿然的朝霞，脚踩着翻涌的云海，他拿着我的橡皮筋，给我绑奇怪的马尾。那一刻，我觉得幸福，仿佛拥有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这远方的景，脚下的山，以及眼前的人，好像统统被我收入囊中，供我享用。

然而事实是，所有的拥有都只是瞬间，所有的誓言也只是云烟。

一天后，我们下了山，一年后，我们说了再见。

那时还小，以为将山踩在脚下，就是征服了这座山，将人挽在身边，就是征服了这个人。

更愚不可及的是，我以为这种征服，可以存在一阵子，甚至一辈子。

可笑至极。

07、

人真TM渺小啊！D倚着最外边的栏杆冲我喊道，有一半的身子都在云雾中间。

是啊，因为渺小，所以我们才想要去征服。

这句话是后来D告诉我的，而我自己已经完全忘记。

他说我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四周云雾缭绕，啧啧，像极了一个仙人。我追着他打，你才是仙人！

而后我想，其实这句话很好解释。

08、

就像所有登山者拼了命也要爬到顶一样，不发一张登顶的照片，仿佛就撑不起偌大朋友圈里自己的那片天。

就像所有恋爱中人一样，不秀秀恩爱作作死，仿佛就确定不了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

征服者大都是不自信的，所以他要一遍遍去验证“征服”这种能力，以此证明些什么，从而得到满足。看似踌躇满志，实则心虚不已。

帝王将相担心着脚下被征服的土地来年还为不为自己所有，所以他们养兵谋策，计划着挥师北上继续扩大疆土。

良家妇女忧虑着身边被征服的男人明晚还归不归家，所以她们殚精竭虑，旁敲侧击着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外遇。

大抵如此，大抵如此。

09、

所以啊，最好的状态是相处，而不是征服。

和自己相处，和自然相处，别老想着谁拥有谁，谁征服谁。自然还想拿你当祭品，别人还想拿你当经验呢。这个世界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呢？

你TM真是个哲学家！D在云雾里吞云吐雾。

你再逼逼一句，我就把你踢下去！我面带微笑地说。

此刻，我想起了久未谋面的L，想起了他问我，小姑娘家家的为什么喜欢登山？

我一定回答他，因为我喜欢相处，和自己，和山。

而早已明白这些的他，想必过得很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