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老了,今年八十六岁。在她的认知里,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很够了。她的爹娘、婆婆公公、哥哥、姐姐都没有活到七十岁,她经常对姥爷念叨:“一不小心,活到这么大年纪了。”
姥姥是童养媳,十岁到了姥爷家,帮着料理姥爷一家人的生活。开始,只是洗衣做饭、挑水喂猪,后来,纺棉花做衣服,纳鞋底绣鞋垫,十九岁时嫁给了十七岁的姥爷。我想,那段日子一定很苦,小小年纪进入另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就算拼命干活,吃饭时,也得看人脸色。可姥姥似乎有着过滤苦难的本领,几十年后再谈起,她只记得她的婆婆教会了她女红,只记得和小姑子一起边熬夜纺线边聊天的少女情怀。
姥姥生了八个孩子,活了五个,一个男孩四个女孩,大舅,不用说,自然是宝贝。大姨聪明却懒惰,我妈勤快却笨拙,三姨自小身体不好,四姨活泼好动,定不下心来,姥姥一身本领,裁衣服,做衣服,刺绣,还会做一百零八样蒸馍,女儿们却都没学会。可姥姥却从不遗憾,五个孩子能健康长大成人,并有了自己的家庭,对她来说已是莫大的天恩。她乐呵呵地为她的八个外孙子外孙女做小衣服小鞋子,从出生做到十二岁,直到我们长大都嫌弃她做的衣服太土,她才不做了,脸上的表情始终乐呵呵的。她容忍儿女们的任性,容忍孙子辈的任性,像一块农村土布,任由针线在她身上穿梭,却从不喊疼。
据说,姥姥哭过一次。三姨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小时候特别粘姥姥,宁愿跟着姥姥也不愿跟着妈,况且三姨身体不好,照顾两个顽皮好动的儿子很是吃力,于是姥姥把表弟从四岁带到了九岁。舅妈看不顺眼,平常只是逮着机会讽刺几句,那天却借着表弟顽皮把他们家黄瓜架子推到的事由狠狠打了表弟一顿,并拖着他到了姥姥家,指桑骂槐地冲姥姥嚷了一通。嘴笨的姥姥说不出什么,只能任由自己的儿媳妇撒泼耍赖,颠倒黑白。听说,等舅妈走了以后,姥姥哭了一场。小时候,我不太懂,只认为是姥姥受了委屈才哭的。时隔多年后想起,姥姥不会为了一时的委屈而掉眼泪,那次多半是预见了自己晚景凄凉而悲从中来吧。
好在姥爷身体一直很健康,且头脑灵活,在花甲之年还不停奔波,存了不少积蓄。于是姥姥内心深处那种忧虑渐渐淡了下来。大姨跟随姨夫到外地生活,生活优渥,想到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便接姥姥姥爷过去住了两年。两年后,二老回来,大姨跟妈倾诉:“自以为照顾爹娘,娘走了之后才发现是娘在照顾我们一家,以前从不用担心一日三餐,娘都会安排得好好的,几天一顿饺子,几天一顿手擀面,几天一顿炖排骨,每天午饭、晚饭都少不了四个菜,现在娘走了,我连每天吃什么都不知道了,每天为做饭都忙得焦头烂额,咱娘这两年可真没闲着。”妈妈笑说:“咱娘不就是这样的吗?忙着比闲着舒坦。”
我私下想着,姥姥是不是在小时候当童养媳留下了阴影,只有干活的时候才不挨白眼,才有安全感。可后来发现并不是。在姥姥朴素的价值观里,人既然吃一日三餐,就得劳动。不劳而获的人都是坏人,是要遭天惩罚的。
古稀之年,姥姥还帮我家收玉米,坐在玉米地里,一个一个地掰玉米棒子。我干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难受,湿热的天气,动不动黏在身上的玉米须,还有穿梭在地里的各种小虫子,我受不了,躲在阴凉里,招呼姥姥歇一会儿,姥姥笑道:“你歇着吧。你们这些写字儿的,干不惯这活,我可是干了几十年了。”姥姥把上了大学的我们统称为“写字儿”的。
她七十七岁那年,患了神经性耳聋,也就是说她连坐在十字街头和老头老太太聊聊天都不可能了。妈妈一度担心姥姥会憋闷地上火,可是每次去见姥姥,姥姥都笑呵呵的,电视开着,偶尔来一两个老太太,几人比划着聊天。妈妈稍微放心,没多久,姥姥来我家递给妈妈五副鞋垫,说没事的时候随便做的。妈妈分给我和弟弟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说用不着,妈妈几乎用乞求的口吻说:“很舒服的,你姥姥亲手做的,特别吸汗,真的。”我突然感到姥姥可怜。时代在变,衣食住行都在变,可是我可怜的姥姥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世界。
其实,姥姥对吃的也很淡漠。问她喜欢吃什么,她会说,什么都喜欢。晚辈和亲戚们送给她的营养品和各种可口的零食成堆,她却常常放过期。我们常劝她,不要舍不得吃,她却笑说,不是舍不得,只是一日三餐吃饱了,这些东西就想不起来吃了。她十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服,妈妈和姨妈买给她的衣服她要么还回去,要么送人,她总说:“我说不定明年就不在了,如果我穿了这新衣服,这衣服就瞎了,谁还会沾死人的衣服。”我们听了这些话,都觉得无奈,给她买衣服的钱也不过两三百,她却把那衣服看得很郑重。
姥姥依旧朴素地活着,以后也将这样朴素地生活下去,她劳作一生,却不曾真正享受过,或者她把享受当做一种不安,不敢轻易尝试。
都说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偶尔会不可理喻,可姥姥,我的姥姥,却越来越坚韧,听不见的寂寞,看不清的苦恼,甚至嗅觉也成问题的不便,她都忍受着。她不觉生活痛苦,也不觉生活无聊,只是自然地活着,活得健康,活得随性。她像一个修行者,任世间变化,我自安然。
她渐渐老成了一朵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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