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夫子(一)
(作者/四叶草)
1.
我幼时是极喜下雨的,不但是单纯的喜欢而且热爱它。因为每一下雨,天气就变凉爽,常出外上农忙、做零碎物事的祖父也可暂留在家陪着我度过一个时辰,甚或一整个悠闲的午后。
我是自小不爱出去打闹的,这算在孩子里倒稀奇,左邻右舍因了这个见我总要说:“呦,老王家的孩子出来了。”好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对于这些我是不喜的,但其实喜与不喜,一个小孩子能知道点什么呢。不过见了旁的,便又欢快起来,把忧烦通通忘却。
每逢下雨天,我偏爱与祖父在我们的棚屋里去玩。所谓棚屋,其不过是临时茅草搭的、用来存放农具的屋子倒罢,但在我人生之初或者说童年却添了不少的乐趣。
我到棚屋里是去玩的,东翻翻西找找,所以“安静”好像也不怎么属于我。祖父也乐得见我如此,他也好有空坐下来研究他那修边的老花镜片儿,看它是怎么中间凸两面凹的,于是就都清闲下来。
棚外面则是轰轰的、叫人听了害怕的雷声;噼噼啪啪的迅猛的雨点以及被雨打得东摇西晃的屋子,哦,不,或许就是棚屋,在雨中瑟瑟的发着抖,奇怪的是我是不甚怕的,祖父也不很怕,都安静着,一个东找西找,一个研究镜片。
这时候要是祖母来,就很不高兴的,因为她见不得我偷闲,见我便劝我去念书,将来好当个大官人,多赚钱;或者当个笔杆子,光宗耀祖。
我却偏不,我是既不想这样,也不想那样,我整天的心思只有下雨,快快下雨,然后我就可以借着下雨、那个教书的女先生偷觉不来的理由到棚屋去玩。
于是每天见窗户上有哒哒的、好像打雨声,我总兴奋的或跑出去瞧瞧或指着问祖母:“奶奶外头下雨呢,女夫子不来罢。”祖母多半皱着眉头推开窗去瞧一瞧,伸出手探一探,若没下雨就说:“这小死鬼头,又骗人。”若真下着雨了,就说:“女夫子白得了便宜了。”
因着女夫子是按月上钱的,所以就是下雨的日子她不来,也有着利息。所以逢一下雨,祖母便愤愤而且骂:“这没人性的。”有时连我也骂。:“这小死鬼头。”
我家请来的女夫子,听说是在她20多岁时死了丈夫的,好像死于风寒,但夫家不承认,咬定她克夫,于是休掉了她,拿走了她带来的妆奁。
一个女子,尤其还顶着克夫的名头,怎么过得下去呢。人人当时都在揣测她,猜她上吊,以死证清白的有,猜他报官打官司的也有。当然这种想法在当时是少数,因为娶妻要娶贤,要柔顺,女性是不可以有自己的主张的,更何谈报官打官司,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呢。
于是人们便期待着,如同一年一度的逛神庙,逛大会那般盼着,等着围着看笑话。
2.
那女夫子在井边打水,人们就传女夫子要投井;夫子炕上有节短绳,人们就闹将女夫子要悬梁。女夫子闭门不出,人们就到夫子婆家打听,婆家于是说:“可不不敢出门了,良心叫那狗崽子吃了。”
这样一听便是有故事的,好事的总要接过话茬儿,婆家于是说那已休掉的媳妇如何如何的刻薄,如何不明事理,顶撞婆婆,甚于将那年头应买二两红花却买了四两、不给自己请大神治病这样的琐屑事也一股脑讲出来。不论是否真假,只是若不这样的显出自己的委屈与儿媳的蛮横,好像自己把媳妇赶回家便没有威严,没有道理了似的。
那婆家唾沫横飞,听者倒是津津有味。待婆家终于结束长篇大论,拿着小手绢抹那根本不曾有的泪珠子,抖搂着满是横肉的手时,听众就该走了。倒不是怕提起这老婆子的伤心事,而是怕自己不是第一个把这消息传给别人听的。
于是,隔天就有了女夫子的新闻,人们又终于对此不失了兴趣。孩子们也是人精,大事小情的,耳濡目染的,于是唱:“夫子夫子刻薄肠,嫁了新郎忘老娘,天爷姥姥做好事,来把这克夫子赶下堂,赶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