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她数完日子后,轻念了一句。
在郊区还往外,有一个村子,那里的男人们世代出海做水手,留下的都是女人,她们大都二十出头,有些四十不到,老妇几乎没有,孩子也很少。我去过两次,第二次是专程去看一个叫做沈庆的女人。
1.
一路倒了很多趟车,最后一程的大巴—颠簸了3个小时,下了车又坐上摩的,风声在耳边嚣叫了一个小时,这才到。和我想象中一样,这里看起来落后多了。我顺着那条唯一可以进村的小路走了进去,家家户户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一个女人—沈庆。远看黝黑了点,想起小时候老人说的:望海村的女人都是丑八怪,没忍住噗哧笑了出来。走近了之后又想起那句“望海村的女人长得一点不赖!”是的,一点不赖。她看我笑,她也笑了:
和我联系的是你吗?
2.
村子后面就是海。
我是奔着沈庆来的,但这回不想让她陪我,自己准备了帐篷和干粮,径直去了海边。因为村子离海还有些距离,中间躺了个大坝,没敢铤而走险,于是就把帐篷扎在村子后面。搭好临时住所已经是黄昏了,我晃晃悠悠走到大坝边,饮着海风,独醉了一宿。
3.
沈庆是安徽人。她说:“村里的其它女人也不是本村的,我们来自全国各地。”她乌黑的长发顺着肩膀垂了下来,碎花长裙套在她身上,我找不出形容她美丽的词了。她家里放着一把尤可里里,我看到它时惊呼:哇,你竟然有这个诶?她莞尔一笑:是他送的。我在她黑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闪烁。
4.
沈庆今年27岁,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她25岁,是我陪她过的生日。我看到她的日历上面的每个数字都被红色记号笔画过。
小时候想去望海看女人,长大了想去望海看她们的生活。时常想起看到沈庆日历的那一刻,心里凉意一起,从此再也没有暖过。沈庆—她是掐着日子活着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在日历的最后一页是不是有她期待的完整,只知道这个女人,心里藏了太多东西。
5.
村里有个叫凤春的女人,我第一次去村子的时候,她的男人恰巧也回来了。
有天晚上,沈庆拉着我要去凤春家,说是她男人回来了,村里的女人都要过去吃酒,沾点阳气。当时真是莫名的反感,打算推托掉她时,她又说了句话:三个月前,大家的男人是一起出海的,只有凤春男人回来了。我心里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任由她拉着在被黑色吞噬的夜里走着,隐约能听到浪花拍打在大坝上的声音。
6.
从凤春家回来的路上,沈庆说过两天是自己的25岁生日,问我可不可以多留几天再走,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拿出她的日历,在18上画了两道,我想起了什么,但始终没说。
“大西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她数完日子后,轻念了一句。
大西——沈庆的男人,他们是在大西出海的地方认识的,那时沈庆和朋友去那里旅行,两个人就那么碰上了。她说大西懂得疼人,不顾父母的反对,就嫁了。他们也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做过很多傻事,很多次争论到沉默相对,她甚至起了悔意,彷佛全世界的痛苦都被她经历着,她开始不再和大西说话,大西后来出了海,直到去年三月份,他回来了,也带了把尤克里里给她。
7.
我和她靠在大坝上,她定定地望着绵延起伏的海面,我与她从午后一直聊到黄昏,等到夜幕来临时,沈庆说—认识他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他说他家在望海,那时候我听都没有听过,我问他,那里是不是靠近大海,我最喜欢大海了!如果他家在海边,我就嫁给他。他回过头,一脸惊讶的盯着我,很粗鲁的把我搂了过去。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单纯的女孩。
我们在一起没多久,我就跟他来望海了,结婚是后来的事情。当时我想啊,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地方,一个小村子,没有多少人,村里全是女人。但我并不惊讶,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要出海。
我第一次和大西去海边的那天夜里,他像变魔法似的变出帐篷,烟花和啤酒,对我说:“人生不该是一场物质的盛宴,该是一次灵魂的修炼。”他顿了顿,又开了口:“我的父母都住在市里,这里的房子计划卖掉,他们一直不同意我出海。我认为父辈们出海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们始终是唯物主义,而我不同,自从我看到那句话后,更加坚定了我要出海的打算,我想证明些什么。两年前我办了休学,跟着村里的男人出海了。有天早上我站在甲板上,顺着船桅望上去,有两只海鸥站在桅杆的顶端。我觉得我和它们一样,认识你之前,我甚至变态的迷恋在海上的日子。”我听他讲完,在犹豫是否要问他想不想娶我的时候,他侧过身转向我:“这样的我,你还要嫁吗?”我很干脆的说:“嫁!”
已经凌晨了,即使是在回去的路上,她也没打算要停下,兴致勃勃直到讲完了她和他的故事。
8.
我:“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
9.
第一次去望海的那几天,她话不多,很少主动和我聊些什么。第二天她陪我去了海边,第四天我陪她去了凤春家。之后她都呆在房间里,很少出门。直到她生日的前一天,她去了趟县里。涨潮的季节,浪花拍在大坝上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又去了趟海边。
10.
沈庆说:“大西对自由的迷恋程度,恰巧真实地表现出内心的孤独。他越接近他的自由,内心的孤独越深刻。”
无可否认。
“如果大西只是逃避呢?”我暗暗思量了片刻,鼓起勇气对她说。
“如果他能逃的了。”她没有看我,转身拿起了尤可里里,弹了一首我没听过但是很动听的曲子。
“你会的真多。”我双眼充满艳羡对她说。
她的嘴唇很干,上扬嘴角不那么顺利,她抿了抿嘴,微微笑了。
11.
大自然的游戏,没有规律。
我站在大坝上看着远方,海和天连起来的地方。想起了大西,他说过认识沈庆以前曾变态的迷恋在海上的日子。那沈庆和他在一起后的日子又算什么呢?难道自由比沈庆的感情更重要?
我听说过一个人为了自由抛妻弃子,远离喧嚣,独自去了山上。大概三年之后,他变的神智不清。家人甚至只能从他的日记里寻找他这些年的生活状态,有几段是这样写的:“对着天上的星星,对着天上的太阳,我第一次感到有尊严的活着”;“我以为我自由了,没想到却被孤独束缚了”;“今天,四十岁,我想去死”;“有没有人告诉我,这个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人是谁?他说如今的我浑浑噩噩的活着不如明明白白的死了。”
人到底想要什么?人也许正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没有征兆的,下起了大雨。
12.
我喜欢沈庆的清楚。
在帐篷里呆了两天,终于想起我为了什么而来。收拾好东西就赶去沈庆家。
沈庆在收拾行李。
13.
“如果我的手还能摸到你的脸,
请你给我一点缠绵的时间;
....
你有着一张像山谷的脸颊,
海水湖水河水雨水汗水泪水在那里汇合
川流不息的孤寂
.....”
她把对大西的感情和思念全部揉在一首歌里,在昏黄的灯下娓娓道来。
14.
沈庆撑着伞来大坝上接我。
她去了县城没多久,我是这么计算的,因为我并没有想通很多事情。她把头发挽起来了,我没有准备什么东西给她,跟她站在一把伞下支支吾吾了好久,才说了句:“生日快乐,沈庆。”
那样阴稠的天气,让我俩之间的空气也变的稀薄。她没有回话,我一边玩弄着手指一边琢磨她在想什么。
快到她家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我拿到大西的遗物了。”我和她对视着,突然她笑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观点,只是他没有机会再向我请教了。”
“什么样的观点?还是先进去再说吧。”我的两句话之间,隔了不到一分钟。雨停了。
15.
给沈庆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我就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沈庆的那些话—
“大西的遗物只有一个牛皮笔记本,一只英雄钢笔,一张我们的证件照。我认为我一直都挺理解他,不论是他的自由说,还是他的孤独论......”
“我遇到大西,有种遇见宿命的感觉,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宿命感,但这种感觉陪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我很喜欢《围城》,但我不想说婚姻是坟墓,不想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婚姻和爱情一样纯粹。现在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年轻人都恐婚,我不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我和大西之前的聚少离多,甚至到现在的生离死别,都没有怕过。我对感情的认知其实很片面,要尊重自己的心之类的话我听过几次,每次听都会想要笑。为什么呢,心这玩意儿,它就是一坨肉。”
“很多人离开另一个人,只是他的意志变的薄弱,他没办法承受一些东西,譬如责任,沉默,寂寞。我为什么没想过要离开大西,因为我的意志不会变的薄弱,某种程度上来说,大西他之前做的,也是我想做的。只是我的思维比他的更开阔,想想就过去了。”
“……”
“……”
后来她哭睡着了。
16.
我埋怨自己一个人在村子后面享了两天清静。
沈庆她不普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于两年前的我来说过于理性了,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我不能否认她说的每一个观点。
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看她,结果却得知她要走了,因为大西的父母去过了。
17.
沈庆对我说:“有时候想想,那些大文豪的作品里,不知道出了多少平淡,但是细想一下,有些人甚至连平淡都承受不起。他们一面消耗着青春,激情,一面责备生活不如人意,过于寻常。搞不懂他们的追求。”
谁说不是呢。
18.
收拾完东西,我和沈庆坐在院子里,她沉默了很久才对我说:“大西父母回来之前,我已经想通了要去找他们。”
“打算说些什么?”我问她。
“我会养他们。”
“大西父母怎么说?”
“我可以不用这么做。”
“就这样?”
“那不是,我只说了结果。”
“哦,我想他们听到你这么说,应该很感动。”
“感动?我是可以不用这么做,但我是大西的妻子,这是我应该的。我犹豫是因为我怕我在精神上折磨二老,他们看到我,会一直想起大西。”她冷静了说完,起身去了房间,又出来,坐下,点了根烟。
“现在不弹琴了吗?”我原本想问她,怎么抽起烟了。
“很少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