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集-离散

我曾向三姐詢問過母親去世時的情景。

三姐说,你,或許是不該活下來的,你是被母親硬生生從肚中挖出來的。那日,夜很重,壓在背上。氣亦沉,悶在胸里。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夏夜,母親把我叫到面前,那時父親已去世三月,母親業已病的十分嚴重,整日昏沉,那日卻有些精神。母親依舊披著白衣,一臉憔悴,勉強地笑。我詢問母親何事。母親只是笑,沒有回答,反而讓我把父親的遺物拿給她。

那是一柄匕首,冰涼如水。

母親說,你父親回時,除了衣物外,只身佩此物。我似乎一直不懂你的父親。我的父親是吏部的尚書,而我一直都處在深閨,不能踏出門外。那日,你父親走入內院,與我同瞧一株牡丹,那是第一個除了父親以外走入內院的男子。你父親說,今年的花開的極早,想是煩膩已久。稍頓,他朝向,問我,不知姑娘怎想?而我早已雙頰緋紅,以扇遮掩,並未回答。心中卻應道,應如公子所言。我與你父親同坐一處,卻未再有言語,直到夜黑你父親告辭而去。

這便是我與你父親第一次見面。不久,我便嫁入孔家。那時孔家的顯赫非今日可比。一家四子,三人在朝,位居高位,所過之處,人皆趨之。我想我父親亦是對這門親事極其滿意的。我雖知父親想借我謀權,但我依然十分欣慰。畢竟,他為我所選的是你的父親。

與你父親同帷幄十年,原以為十分瞭解,直到如今才知,你父親對我而言亦如當年,那個曽突然闖進我院中的男子,讓我不知所措,不明所以。或許亦是我太愚鈍了,沒有看出你父親被貶官時的擔憂與去任前的苦惱,總覺得此次你父親應會如曾經一般輕易度過這些難關。我原是要與你父親一同赴任,但他卻以我有身孕為由,讓我回到祖宅,等他在那邊安頓下來,孩子出生后,再來把我接去。

你父親離去時,像往常一樣把握著我的雙手,然後輕輕撫頰,只是看著我,并不再言語。有時你愛一個人其實也并不為它,或許便如我喜愛你父親撫摸我臉頰的感受。我看著你父親漸漸地遠,直到變成黑點,然後被風一吹,便消失不見。

直到回到孔宅養胎的第四個月,才收到你父親的死訊。未沒想到我是如此脆弱,竟承受不住,病至如此。

母親把持著匕首注視良久后,說道,我剛剛在夢中聽見你父親像往常一樣吹笛于我,我知,我亦死期當即,我恐怕無法等到這孩子出生。

柔兒,你三歲馬跃于前而不驚時,你父親曾說,你性格自是極硬,應是隨他。我望這肚中的孩子亦是隨他,莫像我這般柔弱。

九個月的胎,足以讓肚凸起圓滑。我每次看到你睡時的蜷起的姿態總讓我想起母親凸起的肚皮,那時你或許亦是這種蜷姿。

母親讓我看著她接下來的作為。

我看到母親是怎樣用匕首割開肚皮,顫抖的手,蒼涼的面,以及快要哭出的腔調。

母親就是這樣一點點地把自己逼死,而你的第一聲哭,便是哭她的死。


我出生后,便被四娘收養。

多年後,四娘告訴我那是她第一次抱嬰兒,身體柔軟到不可思議,任何碰觸仿佛都可以捅破輕薄的皮膚。那時你一直在哭,而我則徹夜看護著你,仿若一不小心,你便會不在,隨你母親而去。你能活下來真的十分不易,所有的郎中都在為你把脈后,預告了你的死期,而你就是這樣一絆一絆地活了下來。

四娘是個異族的女子,亦曾對我說過是某個異族族長的長女。稍暗的皮膚與明亮的眼眸一直是我對四娘的印象。

大觀二年,四娘有了身孕。但不知為何孩子卻沒有保住。那日,我去向她請安,她躺在床上,雙眼紅腫,似哭了一夜。她把我抱入懷中,輕聲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我曽問過這首歌的名字,她卻一愣回我,沒有名字,只是族中的人無論遇到高興或傷心的事,都會唱起這首歌,並沒有人在意歌的名字,自己也未曾記得。

大觀五年,六妹出生。四娘的悲傷漸漸消退。

那日園中的蓮開的十分的好,老太爺便把晚宴設在蓮池的亭中。夜很濃,但被紅燈熏著的蓮卻格外的豔。

宴席散后才發現六妹不見。找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發現穿著紅衣的六妹與池中的蓮化在一起,浮在水面。

六妹始終沒有救活。四娘幾近把看護六妹的使女打死。埋葬那日,四娘一點點地收拾著六妹生前用過的物品,以及將來要用的衣物。四娘開始自言自語,埋怨自己為何會把孩子給他人照料。從祖宅到城外的祖墳,四娘一直低頭絮語,直到六妹的棺槨入土,她才記起自己忘了哭,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嘶竭。淚未流,聲卻也干。

六妹死後,四娘便開始有些瘋癲,我向她請安時,她有時會把我認錯成長大后的六妹。而那一池蓮花亦少有人去看,除了三姐獨愛外,只有四娘會在夜裡挑著一盞燈籠在池邊徘徊。

四叔戰死,遺體被運了回來。頭顱已不見。聽說是被敵軍割回領賞,老太爺親自雕琢了一個木製的頭顱放在棺槨當中。

四娘終究是瘋了,她已不認得他人。把自己反鎖在屋中,不讓任何人進入。她經常在夜裡唱著家鄉的歌,又或一個人點著燭與窗上的影互語,又或穿著四叔的舊衣,在宅中行走。

我亦不再日日請安,四娘的院落逐漸荒草雜生,讓人遺忘。


政和二年,夏至,我受了寒。昏睡多日再醒來時,雖然風寒已去,但卻一直咳嗽不止,諸方求醫,雖求得一些藥方,可以減緩病狀,但卻無法根治,於是這病便隨了我一生。

政和三年,四娘生下七弟。

族中所有人聚在一起,關在中堂。我問三姐,叔伯在幹嘛。三姐卻以指抵嘴,讓我不要言語。後來聽三姐說,最後還是老太爺保住了四娘與七弟。四娘不准再踏出自宅半步,七弟應交付他人撫養,與四娘交通的那名男子被掩屍山林,而我亦不允許再多與四娘有所聯繫。

四娘,被困在孔宅,緩緩等死。

這種出身一直是七弟的痛,即便多年後他成名四海,獨立門戶,這傷處卻仍被他人時時攻訐。

我曾問過三姐,為何四娘會做出此事。三姐只是一歎而言,我亦不知為何如此,或許是因為寂寞。

靖康二年時,金軍圍城,四娘曾在夜裡尋我飲酒,當我與她談論起此事,才知,並非僅僅因為寂寞。

政和五年,我開始與二哥一同習武,那時大哥已遠遊四方,而我已近束髮之齡。在我習武暈倒三次后,老太爺最終決定不再讓我與二哥一同習武。他說我天生體格孱弱,不適合陽剛之氣,習武雖可強身,但若不慎亦是速死。老太爺讓三姐教我江湖百家,武林總總,各門各派的武學總識,三年後,待我精熟,才肯再授我武功。

這三年間,三姐授我甚嚴。她說,武學之道淺薄而言便是在制,制人不在於招數變化,不在於內力高低,不在於迅雷閃電,而在於對方出招式之前或招式之中已知他將如何。在傷你之前先傷對方才是制的根本。制,並非武學之道的根本,它是一個面,而這個面卻獨善于你。你身體孱弱,氣不能續多時,須臾之後你則必亡。其實你只有至多一招的活命機會,因為對方不會給你多餘的喘息之機。因此你需要在敵動前已知對方武學家底,內力深厚,招式起手。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能分辨清楚,你是否能在一招內打贏,若不能則想盡辦法去逃。

我能授你的只能是一些武學知識與概念,而其他老太爺自會親授。你記住假若有一日你將行走江湖,一定要步步為營,小心翼翼,江湖從來就是一譚血水,一旦踏足,便會深陷其中,不可脫身,江湖雖可放縱,但亦不是人人皆可。

老太爺說,人對於眼依靠的太深,因此都認為眼見方可為實,而高手對決時,眼見皆不為實。眼中所見皆是假象,殺招一直是在眼無法看到之處,因此,眼最無用。於是三年間我幾乎從未睜眼而行。

老太爺說,耳聰則可以抵目盲。呼吸急促,劍戟斧鉞皆應以聲而判。以聲代目,方可識敵之詭譎。於是三年間我皆以聲辨物。

剛蒙上眼睛時的那幾日,我極度惶恐,周圍都暗了下來,這種暗遠比夜更黑。它似乎從未有過光亮,聲音一旦響起,若自己無法判斷距離,那只會讓自己更加惶恐。你無法知道它在何處,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原本以為一臂而就的距離,當你抓空時,只會讓自己陷入瘋狂,不停地向前跌撞,只有手抓到一件物品時心才會稍稍安定,仿佛確定這個黑暗的世界似乎還是那個自己曾親眼看到過得世界是同一個。直到身體漸漸熟悉這種黑暗,驚恐才會慢慢減少,而我亦慢慢知道自己的一臂究竟有多長。

當我能夠聽出一屋之中究竟有幾個人的心跳脈搏時,老太爺開始教我如何殺人。

老太爷說,這些招式各自散亂,不成一派。本是三十年前偶然得之,但又因其對人皆為殺招,對己亦未有所回防。對人對己戾氣皆重。本已棄而不用,但未想多年後,這些招式竟與你如此相宜。

三姐曾對這些招式有所評判。以攻為主,皆不回防。出手行緩,卻皆攻死穴,若中則必亡。若不中則己必亡。自是搏命之式。因式緩,氣不必急運,又因皆攻死穴,則力不必盡使,以你之身亦能駕馭。再以你已熟記各派武學,耳聰目明,若非遇到絕頂高手,自能判敵行徑,殺敵于傷你之前。招式雖緩而結果卻極快,戰不能持而久之的你尤為合適。

重合二年,老太爺摯友來訪。

那時我對江湖沒有期盼,認為那亦不過是一群人,他們互相爭鬥,爾虞我詐,每個人都以善人自居,卻從不惜他人性命。我不知這樣的江湖有何好,竟能讓他人競相投入,明知江湖險惡卻毅然決然。我深厭其中。

老太爺要我與二哥侍在一旁。那場宴持續了一夜。一夜,酒未停饌未斷,老太爺與其摯友豪飲不綴。我立在那裡,聽他們說,說他們如何在江浦相遇,又如何在岐山死斗。聽他們如何生,又如何死。聽他們如何笑,又如何哭。聽他們如何愛,又如何恨。聽他們如何被舉世所譽,又如何被世人漸忘。他們相擁而泣,又互相拍肩慰藉,一瞬已識四十載,四十載前的江湖又剩下幾人?又有幾人還能互相相識,聚于一處,笑泣不止?

這時我卻覺得江湖亦是一群人,他們偃仰嘯歌,笑意人生,每個人自性而為,卻又重情重義。我才知道江湖如何好,如何能不讓人競相投入。明知江湖險惡,卻依然生死有命,快意恩仇。我深陷其中。

翌日,二哥隨老太爺摯友而去,遠去少華山。這時我才知道老太爺命我與二哥侍在一旁的原因。

重合三年,大哥遠遊而回,帶著一身的不羈與風塵。大娘來看他,大哥卻避而不見。我見大娘在門外徘徊許久,聲聲歎息不止,我知她依然未與大哥言談半字,直到轎夫催促再三,她才悻悻而去。她知道大哥在躲她,她想與大哥說句話,如若不成,見一面亦是好的。

大哥某日醉飲后而言,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我知道她是誰,我知道她想如何,但我卻不想承認她是誰,亦不想與她言語。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大哥說,她真的不應該在他能記事的時候改嫁。他向她哭過,鬧過,跪過,但她卻未有所留戀。他有時真的想喊她一聲娘,但一旦想起他曾喚過她千聲萬聲娘而她卻未曾應過,心便沒了下去。他從未有過娘,他的娘早死在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中了。


重合四年,那年我病格外嚴重,自從發病的第三日,我便一直昏睡。醒來時,我看著焦慮的三姐說,我夢到一名女子。三姐氣笑說,我亦夢到一名男子。

病漸漸轉好,我亦時時在庭院打坐瞑目,靜養身心。那日亦如往常我瞑目多時,聽見雨聲,睜眼而視時,便見于她立於對面廊下,我與她面面相望,雨漸漸大了起來,而她亦開始模糊。

我對三姐說我今日在院中見到夢中的女子。三姐聽後卻不再言語,後來我知道那女子是大哥帶回的。

白露,我去尋大哥談論明年老太爺的七十大壽的事委。看到她坐于大哥房中,飲著茶,手撩起發,露著側臉,眼似乎未閉,卻朦朧不起。她聽到腳步聲,便立了起來,向我道安,我才看清她眼中的是淚。

她說,玉桐不在,昨日已被老太爺派去別處,寒露方可回來。

我不知她為何哭,亦不敢貿然去問,只是點點頭,然後走離。

此後我便常常去見她,而她亦常常備一壺清茶與我淡飲。話并不多,只是靜坐多時。我喜愛與她一起的靜,不若與三姐同坐時的強硬,仿佛她亦不在,我獨活在此處,但側首而望,她卻依然留在原處,或靜飲香茗,或讀些詩詞,或亦如我一般靜坐不思。

那日茶枯水涸,我便與她細細談論了起來。身世便被層層剝開,她知了我的一切,而我亦開始漸漸知了她的過往。

她說,我見到玉桐的時候正值家敗。父親生性不苟,為官多與人不合,最終被迫害致死,母親亦氣敗而亡。那時我無人可要,無處可去。老太爺曾帶著玉桐前來尋我,言是我父親生前的好友,想帶我回孔府暫住。父親交往之人零星點點,我皆能認之,而京東孔家卻是從未有所來往,且父親的罪被下的如此重,處刑的又是如此決絕,我想孔家亦不能脫掉干係,我知父親生前剛烈,并不願他女兒住進孔府,便隨即拒絕。我依然是無處可去,便入籍教坊,自願充了官妓。一年前亦因得罪了大人,恰被玉桐所救,托人從良,把我安置在城外,直到兩月前他遠遊而回,對老太爺說了此事,我才在一月前進了孔府,而那時你仍在病榻,未曾知曉此事。

我似乎隱隱知曉那日她為何淚流。

寒露,大哥已回。我依然如往日一般前去看望她,三姐把我攔下,以手扼腕,指皆入肉,面而無色地說,告訴我,你知道她是誰。

我本想辯解,但三姐依然重複那句話,告訴我,你知道她是誰。

我終是放棄,是的,我知道她是誰。

我不再與她獨處,只是被風驚醒時,仍會恍惚見到她依然坐在一旁,飲茶讀書。

不久,她與大哥拜了堂,我以身體不適為由,獨臥在床,不敢去看。不多時她離了孔府,搬回城外,靖康二年,她隨大哥南下,我便再未見到過她。


重合元年,清明。舉家城外祭祖,那日我病的極重,咳嗽不止,三姐亦不能前來照料我,只留下一個讓她放心的使女。

本已睡去,但朦朦中卻聽到劍閣里發出聲響。家中本無他人,而劍閣即是家人亦不允許隨意進入。便知孔府已入外人。

我強起身體,不知,竟有誰敢入孔府行竊。

看到那融在左臉的朱砂印,我便知是江湖惡名昭著的鬼臉兒——杜笑。三姐曾告訴過我,江湖上有些人我是碰不得的,而鬼臉兒便是其中之一。杜笑雖然以盜為生,但若他盜時被人發現,他亦絕不手軟必殺所見之人。竟因此江南曾一度盜賊猖獗,而人竟不敢止,因為誰也不知盜物之人是否是見誰殺誰的鬼臉兒。

我知此戰必不可免,若遇之,則必以命相搏,絕不留有餘力。

他見我,亦不再逃。從背後卸下所盜之物。那是一柄劍,相傳是老太爺的成名兵器,它有一個名字——三尺水,因為它長約三尺,劍身朦朧仿若朝霧,相撞時聲如泉流,你無法用言語去詮釋這種美,仿佛這柄劍本身便是美。

他拔出劍后,便是猙笑,這種笑是勝券在握的笑。

他已攻來,劍直刺左胸,我本應運氣雙手,以身切入,一手按劍,一手刺頸,但卻胸口一悶,咳出血來,氣自不能集,我知此時若不捨身必被劍刺透左胸,只能側身而避,但左臂卻已躲避不及,他由刺轉切,於是左臂便被整條切下。

那場搏命我已記不太清,聽三姐的使女說,她曽目睹了整個過程,卻也因此受到波及,左眼被濺出的碎骨擊中,失了明。

她說,我看到杜笑時,他已拔劍刺向四爺,四爺站在原地不動卻咳出血來,隨後左臂便被切下。我本以為四爺會死,卻不想四爺卻用直接捨弃左臂用右手直接刺進杜笑的脖頸,他身體一軟,四爺便以身相欺,把他壓在地上,膝蓋直接抵在杜笑的腹部讓他不能運氣。隨後四爺便接住還未落地的斷臂,猛擊杜笑的頭部,而我的眼便是在此時被濺出的碎骨擊中。或許杜笑在被四爺擊中脖頸時便已死去,因為我看到他的手已無力,五指皆鬆,而隨後四爺的作為更像是在發洩,用斷臂不停地擊打杜笑的頭部,直到整個頭部干扁下去,四爺才停手,而那隻斷臂早已不堪,皮肉皆沒,獨剩殘骨裸露在外,森森發白。四爺亦把斷臂刺入從口刺入杜笑腦中,那是我第一見殺人如此這樣兇狠。

多日後,我依然痛到無法入睡,門前的頭顱每日遞增,如今我已不知死了幾人。終是那夜,七弟前來,留了一紙窗的影,說,一家皆在。我知這是最後一人,我的肩於是更痛了。那夜我聽了一夜的雨,終於讓自己明白,我已成廢人。

我是不敢看死人的,門前的那些頭顱也已被人收走。我曾問過三姐,死了多少人。三姐回我,一家十三口。我又問可有嬰孩,三姐點頭。未等我再問,她亦已回答,孩子不可不殺。當杜笑偷入孔家門時他亦把全家性命賭上,況且這些孩子已失父母,往後又怎樣存活,當他們生為杜笑子女時,業已註定他們會因杜笑而死。當你生下時便已在江湖,你又怎能自認為可以獨自脫離?

宣和二年,二叔罷官而回,日夜豪飲。人皆不能勸,我問三姐,二叔何以至此。三姐說,他正在經歷人生的大不幸。二叔終在某夜失足墜階而亡。二哥從少華山趕回,不去守夜卻來找我飲酒。

他對我說,近日漸漸覺得我似父親一般心如鐵石。趕回路上,我曾遇到多人餓倒路旁,我或許該下馬救濟他們,但我卻沒有,我不知該如何去做。渭陝大旱,死者眾多。每日餓殍不止,路皆死尸。我亦看的太多,心似乎早已麻木。父親生前我曾多次忤逆于他,現在看來,我亦是她的兒子,他有的我其實都有。

不久,二哥便返回少華山。多年後我聽說他因一女子與武林為敵,一生逃命,不知生死。

宣和三年,三姐私奔,離開孔府。

私奔那夜,她來見我,帶著她已縫製半年的衣物,她為我著上,握著左臂的空袖對我說,天漸漸轉涼,莫要寒氣進了體內,又舊傷復發。

我不知那時她已決定要走,聽說老太爺為她訂了夫家,下個月便是婚期。

誰都以為,三姐終將嫁去王府時,她卻逃走了。她願付之終身的人,我並未見過,聽說,一月前曾到過孔府住過,但我從未見過他。

得知三姐離家私奔時,我的心頭卻是一松,並不知為何,仿佛覺得那似乎才是三姐的歸宿,但是亦沒想到三姐竟是如此大膽。

雖老太爺動用了全府之力,但三姐依然未被抓回,後來聽說她隨他落在宗澤幕下,而老太爺亦不能隨意插手。

三姐走後沒幾年,江山突傾,金軍勢如破竹,侵入中原。靖康之變,皇室皆沒,而百姓亦惶惶不安,誰知明日如何,人人皆翹首星河,祈神拜佛。


十一

靖康二年,金軍圍城,宋兵皆撤城而逃,人不能守。那時人皆往南逃,老太爺本有意南遷,但未想金兵竟孤軍突入,繞城而圍,傳出號令,讓老太爺入營。若獨走,則戮盡一城百姓。

金軍讓老太爺拿平西王爺趙炅的人頭來換一城百姓之命,老太爺不得不應。平西王與老太爺相識多年,亦是深交,但老太爺知曉,趙炅必須死,一城百姓皆盼他死。

七弟啟程那日,老太爺交與他珠簾翠玉匣,讓他以此來掩顱。老太爺對他說,此次遠行,必令你有所改觀,望一路多思,方于日後不入歧途。

大哥對老太爺此舉極其反對,他認為此支金軍孤軍深入,若集孔府之力,刺殺敵首,再聚百姓之力,偷襲敵營,敵必亂,亂則必勝。

老太爺亦反對大哥提議,他不敢以一城百姓性命做此賭注。

大哥終是動了手,失敗后,由老太爺安排連夜而逃。

大哥逃離那夜,孔府皆亂,人心惶惶,四娘抱著一壇美酒前來尋我。我與她獨在房中飲酒。

她斟酒于我說,玉泊,多年未曾仔細看你,已成長到如此。

我亦斟酒于她言,四娘,玉泊未敢忘記四娘養育之恩。

四娘笑,我來並未有所責怪。只是我們多年未曾細聊。

從未想到,在這個紛亂的夜,與我躲在一處同飲的居然是被我遺忘多年的四娘。在那一刻,我突然察覺到我的薄情,竟是這樣重。

當談到七弟時,四娘亦是幽怨,她說,四叔曾告與我,他知道寂寞為何物,若他先去,我應改嫁他人,若否,則應生子以伴。

往事境遷后,諸事莫是一歎氣,嘆你四叔,亦是嘆我一生。四娘說完自是一飲而盡,酒涸淚流。

翌日,老太爺要我與他一同前去金營,他讓家中僕人各自收拾妥當,若一個時辰未回,便各自逃命。

進營前,老太爺問我,心中可怕?我點頭,他卻是一歎,生在孔家,難為你了。我驚訝老太爺怎會如此之想。

進營時,卻見營中,觥籌不止。

金軍指責昨夜的刺客是老太爺派出之人。

老太爺否認不是。

金軍又說,有人見那刺客面容酷似孔玉桐。

老太爺卻道,玉桐已遠遊多時,未曾回過。

金軍又說,昨日刺殺未成,今日恐是亦來刺殺。

老太爺運氣裂齒,從口中射出,眾人酒杯皆碎。老太爺言,我若想殺人,汝等皆死。

從營中脫出,老太爺吐出滿嘴的碎牙,看天許久,終是一歎,說,走,能走的都走。

回到孔府后,卻得知四娘已死。我知那是她族中的規矩。若遇外敵入侵,老者,已孕女子皆自死,而既保一族興旺又保一族荣辱。

我去見她,她已被收拾妥當,臉上十分清淨,仿若還如生前一般。七弟未回,我安安靜靜地守在四娘床前,四娘亦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天一次又一次的亮,日一次又一次的沉,仿佛一切未曾變化,仿若一切皆有所變。

四娘的遺體沉在蓮池里。她曽對我說過,若有天她死去時,若不能與四叔同葬,那便把她沉入蓮池之下,畢竟那裡有她的一個孩子。

四娘葬后,我便離開了孔家。


十二

那時我聽說三姐已在宗澤幕下,在北方。我本意想去投靠三姐,但卻怕見到死人,於是我向南而逃,卻見到了更多的死人。

我與那些百姓一同向南而逃,卻發現他們形態猥瑣,言語污垢,並非三姐所言那般平實。他們亦會互相偷竊,通姦不止,亦並非三姐所言那般善良。原本身形皆便的逃難被搬家挈子所代替,他們拉著所擁有的一切,不願放棄。缺糧與隨之而來的飢餓要比想像中的快,死亡便瀰漫不去。我把身上所帶之物多散與他人,卻未想,散的越多,死去的卻也越多。

我依然向南而逃,身邊的人早已不識,他們在不停地死去,而我亦不敢停步暫止。越江之后,我便已分不清所在何處,直到被鳥叫驚醒時才發現已沒深山。

順著水聲一路覓行,直到山的更深處,才見到一瀑流水,奔瀉懸流,團在一潭之中。我跪在水邊,整張臉垂入水中,口飲不止。而亦在此時,她從瀑布而下,卷著千丈的水,落入潭中。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女子的胴體,鑽入潭中的她與潭水纏在一起,恍惚不定,墨綠的發隨意地蕩在水中,若遊動時則隨之而動。身體輕柔細膩,一旦遊動則似輕盈曼舞。我無法看清她的臉,只是覺得很美。我亦忘記臉還埋在水中,只是癡癡地看,直到被她看到,從水中向我遊來,我才一醒,被水嗆出。

我被嗆到咳嗽不止而她亦漸漸從水中浮出,涉水而上,我不敢看她,背對著潭水。我聽到她從背後上岸時撩起的水聲與上岸后的腳步聲,我只是低著頭,不敢回頭。我看到她的腳沒入我的視野,聽到她的聲音,她說,你是山下之人?

氣在腹中聚集,隨後便不停地流竄,一部份竄到腦中,頭腦已亂,一部份竄到心裡,心跳不止。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搖頭。

我聽到她笑,便更加不知所以。她聽到我肚中飢餓。拉起我的手讓我隨她而去。

我亦不敢抬頭,躬在原地不動,這是才記起讓她把衣服穿上。

她說,你等下,我的衣物都在瀑布上面,我先去取,我不會著涼,你不用擔心,你在這裡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此種女子,與人親近而無隔閡,似從未經世,為人皆善。

她一路挈著我的手前行,時時回首相問,面帶笑意。

你為何而來?

金軍入侵,北方皆亂。

死了很多人嗎?

是的,許多人被殺了,許多人被餓死了,亦有許多人淹死江中。

她言語一頓,便不再說。

我便向她詢問她的名字。

她思索許久,回首對我說,父親死時,我便未再與他人多有接觸。父親并不允許我下山,雖然他未曾告訴過我原因,但我愿堅守我對他的承諾。名字已經許久沒有再被提起,此處山中風緊,你便叫我山嵐吧。

她把我拉進屋中,備些野味,從它處又拿出半譚濁酒。她說,酒亦有些,是父親生前留下的,不知你可願飲些。

我笑著點頭,她便坐下與我一同飲食。她多語,抑或可能是多年未曾如此與他人一起飲酒。

她對我說她父親的死。先是她父親錯殺幼虎,后又被母虎吞食。

我問他可曾想過為父報仇,擊殺母虎。

她搖手說,林中野獸互相為食,我與父親既食其肉,若被野獸相食亦是在自然。

我驚訝她的說辭,但卻無法反駁。

她問我是否有它處可去。我只是搖頭。

她說,父親生前曾從山下村落為我尋郎,但村中男子皆不願一生困于山中。父親一直以此為憾。若你無處可去,不妨暫時留在此處,我想父親若是有知,亦是心安。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在那裡。

我,還是留了下來,與她相伴山中。

她并不要我去尋食物,只讓我在離家不遠處的河邊樵采。她說那裡的樹已枯死多年,若不樵去,新木亦無它處可長。每日日起之後,她便把我送來此處,日落之前又前來尋我一同結伴而回。她向我訴說她手中的每一隻野獸的來處,以及明日山中何處會有花開果落。

我與她經常沿山溪而回,有時亦會見到那隻食了她父親的母虎。它在溪水那邊與自己的幼崽一同低頭飲水。她說,她曽見過這隻母虎幼時的樣子,而那時她亦是幼子。那時它如同現在的幼虎一般,繞在母虎身邊,在溪水的那邊飲水,而你與我亦如當時的我與父親,他每日打獵后尋在此處樵采的我一同回去。我們在溪水這邊,虎皆在溪水那邊,溪中映著夕陽。

那夜我趁她熟睡,從屋中輕出,帶著那柄劍。臨行時,老太爺曾把我叫到面前,把它給了我。老太爺說,我并不知道此舉是否應當,此劍亦或許會給我帶來殺身之禍。我本想毀了它,但卻不忍。他把劍給了我,希望讓我有所決斷。我帶著它一路南逃,亦不知該如何處理。

直到遇到她后,我才漸漸明瞭。我似已不再是那個孔府中的四爺,而江湖亦離我漸漸遠去。我來到與她相遇的譚前,看著已被布纏著的劍。

我聽到劍墜入潭中的聲響后,心中突然空了起來,我知道,那時的我,三姐,老太爺,父親,母親,四娘,大哥,二哥,七弟,所有,所有那些曾經與我關聯的人都隨著那柄劍沉入譚底,不再相見。

回到屋中時,她已醒來,她坐在那裡看著我,月亦靜靜地照在她的身上,她問我,是要離開嗎?

我心中卻是一糾,把她抱緊,輕輕說道,不,我一生都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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