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旺财儿早起推开门,看见村庄变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迷蒙的双眼被白雪刺得生疼。刀尖儿般凛冽的寒风顺着他宽大的裤管和棉衣下摆钻进了身体里,就像大女儿把冰凉的小手儿放进他的胸膛一样,瞬间透心凉。他打了个哆嗦,缩着脖子找了根麻绳系在腰上。又回屋把狗皮帽子戴上,换上笨重破旧的雪地靴,踩着嘎吱嘎吱的过膝白雪去厢房,端了一簸箕草料去隔壁的牛棚喂牛。
拴在简易牛棚里的大母牛看见他就“哞……哞……哞……”地叫唤起来。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期待。牛的叫声像号角一样扯开了村庄的宁静。家家户户的烟筒里开始陆续冒出了袅袅炊烟。牛棚旁边儿的猪圈里的大肥猪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把两只前抓儿搭在一米高的墙头上,仰着脖子巴望着外面。它这一叫唤又吵醒了趴在柴草堆里的鸭子。十几只鸭子也呱呱呱地从白雪覆盖的柴垛子里钻了出来,在雪地里一边磕磕绊绊煽动着翅膀一边把旺财围住,张着嘴要吃的。
旺财一边驱赶着鸭子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屋里走。刚到门口,娘端着一盆儿冒着热气儿的猪食差点儿跟他撞了个满怀儿,猪食哩哩啦啦洒了娘一身。他连忙接过娘手里的猪食盆去喂猪。他回屋的时候,娘已经用抹布简单清理了棉裤和棉鞋上的污渍。灶台里温着半锅热水,娘佝偻着腰一边拿水瓢往盆里舀水和棒米面儿一边吩咐他把菜板上切碎的冻菜叶往盆里加。
娘说:“我昨晚梦见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醒来后就发现下了这么大的雪,好兆头啊!你媳妇这两天儿快生了,这胎准是个男娃子”
旺财一边往灶膛里添棒米秸秆,一边抬头看着娘刀刻一样皱纹遍布的脸上,堆着一抹沧桑的笑容,浑浊的眸子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神采奕奕”的光。花白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古老的檀木簪子别在脑后,他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觉。娘都这么老了,还这样操劳,都是他当儿子的不孝。
所谓不孝,不是他和媳妇对娘不好,而是媳妇头两胎生的都是丫头片子。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了丫头长大了都是泼出去的水儿,生的娃儿也是跟着别人家姓,只有生了儿子,才是真正的有后。
旺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默默祈祷着媳妇这一胎一定要生个男娃儿。现在,计划生育越来越紧了,村委会的外墙上到处都是白漆刷的醒目标语: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必须严格控制人口增长。谁家要想快致富,少生孩子是条路。国事家事计划生育头等事,少生优生幸福生活伴终生。新农村新面貌,生男生女一个样……
一样个屁!村长还带头儿超生呢!上半年儿村长老婆为了躲避计生办的人来检查,挺着大肚子连夜逃跑了,直到三胎生了儿子才抱回来。计生办的人一看已经瓜熟蒂落了,只好把村长的官儿给撸了,开了五百元的罚款了事儿。要知道五百元可是一个庄户人家一年的收成啊!面对那么大一笔天文数字的罚款,村长眼皮儿都没卡吧一下,把家里唯一的一头母牛牵集市上卖了交了罚款。村长都说,这年头儿,有人就有了一切,攒再多钱也不如攒个喘气的。这才是活财路儿。有了传宗接代的日子过得才有奔头儿。
娘把一盆拌好的鸭子食递给他: “别在这愣着,你去把鸭子喂了,把院子里的雪扫了。”旺财答应着转身走了出去。鸭子们认识他手里的红盆子,一看见他端着红盆子就兴奋地向他围拢过来,抻着长脖子叫得欢实。有几只笨的被雪拌倒在雪堆里,瞬间被雪覆盖了,又立刻滑稽地扑棱着翅膀钻了出来,轱辘着跌在他的脚下。旺财把鸭食盆放下,鸭子就争先恐后的抢食起来,场面跟打仗一样激烈。
旺财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他看见四岁的大女儿朵朵披着红棉袄趴在玻璃窗上用嘴哈着气,几口就把布满白霜的窗玻璃哈出了一个透明的洞,然后就伸出手指顽皮地在玻璃洞上画着圈圈,越画圈越大,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她那张胖乎乎的苹果脸儿。他冲女儿笑了笑,开始低头除雪。先用簸箕推出一条雪路,一直推到大门口,再折回来用锹把贴近地皮的一层薄薄的雪除起来扔到墙根下,墙根下立刻就陷进去一条不规则的蜈蚣一样的泥污带。
正干得起劲的旺财突然一甩手把身后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扒啦倒了,回头看见穿着红棉袄戴着红围巾的大女儿倒在雪堆里冲着他没心没肺地笑。他也笑了,刚张开嘴一股凉风就钻进了嘴里,把他的牙齿冻得生疼。
他连忙扶起了女儿,一边儿帮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哈着气说:“朵朵,快回屋去,外面冷,别冻感冒了。”“我不冷,妈妈说让我帮你除雪,我不回去。”朵朵一边奶声奶气地说一边抬起脸看着她。圆圆的苹果脸上两个小巧的酒窝一说话就若隐若现,大大的眼睛,闪着固执的光。他忍不住伸手在女儿的脸颊上亲昵地掐了一把。
“好吧,朵朵长大了,知道帮爸爸干活了。他把朵朵的围巾重新围了个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朵朵带着棉手套拿着小铲子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扬着雪。被她扬起的雪花轻盈盈地随风盘旋着,有些雪花俏皮地钻进了旺财的脖领子里。他冷得打了个激灵,回过头亲呢地骂:“小坏蛋,等我揍你!”朵朵扔了小铲子,咯咯笑着跑开了。
旺才招手叫回朵朵,拿着大铁锹,三下五除二就用雪给她堆了个大雪人儿,用鸭蛋壳贴上胡萝卜片做眼睛,把红色的鸭食盆扣在雪人儿头上当帽子,把女儿的小铲子插在雪人儿身体里当手臂,一个憨态可掬的大雪人儿就诞生了。朵朵围着胖胖的大雪人欢呼雀跃。
二、
娘佝偻着身子站在屋门口喊吃饭。旺财和女儿答应着往屋里跑。刚进屋,他媳妇淑琴就哭天喊地的叫唤肚子疼。旺才娘进屋一看羊水都流出来了,赶紧喊:“旺财,快去村东头请姚婆接生,你媳妇要提前生了。”由于激动,娘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姚婆是村里的土医生,祖传会接生,十里八村的接生都找她。
旺才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姚婆踏着大雪回来的时候,媳妇正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接生婆来了,娘的心放下了,转身出去烧热水,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喃喃自语:“老天保佑我们刘家吧,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啊!这样我们刘家就有后了,我也有脸对旺才他爹交待了......”旺财爹死得早。旺财十一岁那年,旺财爹冬天去跟村里人凿冰窟捕鱼,掉冰窟里淹死了。她就开始守寡了,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娶了妻成了家,现在就盼生个传宗接代的了。
哇......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姚婆在里间大声喊着:“生了生了!”旺才听见生了喜出望外,抬脚就要往屋里闯。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姚婆说:“又是个女娃子”他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僵在那里了。脚下似有千斤之重,他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心里一阵冰冷和绝望。
娘端着一盆热水在他身后,看见他如同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娘手里的水盆掉在了地上,水花四溅,屋地上冒起腾腾热气。娘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旺才回头望娘,娘脸上的皱纹瞬间垮塌了下去,眼里神采奕奕的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灰暗的空洞,娘像被抽空了筋骨一样软塌塌地顺着门框溜到地上,瘫成一团。
他忙跑过来扶住娘,娘老泪纵横的容颜一下子又苍老了很多。她伸着枯树枝一样青筋暴露的手,在空气中划拉了两下,死死地拽住了旺财的衣袖,颤抖着说:“旺才,这个女娃子咱不能留着,必须马上送人。”旺才吓了一跳,伸手捂住了娘的嘴。他胆颤心惊地摇了摇头,就怕媳妇听见娘的话会伤心。
娘抹了一把老泪,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斩钉截铁地说:“旺才,今天这个事儿你必须听娘的!”
旺才懦弱地蠕动了一下嘴角儿刚想反驳,旺才娘已经决绝地转过身子,麻利地给淑琴冲了一碗红糖水端了进去。娘和姚婆一起走了出来,多给了姚婆五十元接生费,其实就是封口费。
旺才郁闷地吐出一口浊气,心被厚厚的积雪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使劲挤出一抹苦笑,撩开黑底红花的门帘儿走进里屋。媳妇正躺在炕上抹眼泪,被生产的阵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旺才心疼地抓住了媳妇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孩子躺在媳妇身边,被一条崭新的小花被儿包裹得规规矩矩,安静地躺在一边。小家伙儿长得粉雕玉琢,睡得香甜。旺才忍不住用手指碰一下孩子的脸蛋儿,小家伙儿嘴角抽畜一下,似受了惊吓一样张开嘴闭着眼睛哭了起来。媳妇伸手示意他把孩子抱过来,虚弱地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娘端着五个刚煮好的鸭蛋和一碗金黄的小米粥走了进来。把东西放在炕桌上,转身对媳妇说:“淑琴,来吃点儿东西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身体养好了,咱再生一个,下一个一准儿是男娃子。我都找人给旺财算过命了,他这辈子绝对有儿子命的。”娘的语气里温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固执,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娘,对不起……,我让您......”淑琴端着粥碗眼泪就下来了。她是一个善良朴实的庄户女人,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的心机,从结婚进了这个家门儿,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对婆婆一直毕恭毕敬,平日里婆婆当家,她一直任劳任怨、低眉顺眼的守好媳妇的本分,从不多言多语。
她娘家嫂子连生了两个男娃子,在她娘面前腰杆儿挺得溜直,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生了儿子就是这个家庭里的功臣。可是她呢?结婚的时候,他爹娘瞧不起家境贫寒的旺才,是她以死相逼非要嫁的。她出嫁那天,娘叹着气说:“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儿了。”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把一对儿祖母留下的银镯子背着儿媳妇悄悄塞给了她。她的心里暖暖的,觉得娘还是疼她的。
她渴望也像嫂子一样生两个男娃儿给婆家壮壮人气儿。老公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可是,她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旺才和婆婆虽然没有责怪她,但是她这心里还是油煎儿似的愧疚啊!婆婆眼里的失望白雪一样儿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睛,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刺得她喘不过气来。
生二丫头的时候,二胎指标没下来就是超生,被大队计生办罚了二百元,她疼得心惊肉跳的,前几年的二百元可是一个庄户人家儿一年的总收入啊。不交罚款计生办的人就来牵牛抄家扒房子,那场面跟土改时贫下中农斗地主一样激烈,谁受得了那份儿折磨和羞辱啊。听说今年超生罚款已经涨到了五百元,真的是越涨越高啊,可是家里除了一头牛一头猪几只鸭子外什么都没有了,拿什么交罚款啊……想到这,淑琴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一样向她袭来,她手上的粥碗似有千斤之重,尽管她已经饥肠辘辘,面对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却再也没有了咽下去的欲望。泪珠子断了线儿一样掉进了粥碗里。
旺才娘忙接过媳妇手里的粥碗,满脸慈爱地说:“淑琴别哭,坐月子的女人是不能哭的,要不以后眼睛疼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啊。生了丫头你也不用悲伤,一切有娘顶着呢!”她把粥碗重新递到了淑琴手中。淑琴用手背擦了把泪,听话地端起粥碗开始喝粥。
旺财和大女儿一人拿起一个鸭蛋剥蛋壳儿,女儿学着他的样子,在桌角把鸭蛋轻轻一磕就应声碎了,然后放在炕桌上用手压着一滚,把蛋壳全部滚碎,再用手剥皮,整张蛋壳就全部下来了,干净利落。雪白的鸭蛋青儿颤微微地冒着热气儿,嫩的像婴儿的脸蛋儿一样爽滑,旺才把鸭蛋放进媳妇的碗里。大女儿的鸭蛋儿虽然也是按着爸爸的步骤剥的,但是她人小指甲尖,剥出来的却是带着麻子坑儿的。她也学着爸爸的样子把剥好的鸭蛋放进妈妈的碗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使劲地咽着口水。
淑琴把鸭蛋又递给了朵朵:“这个妈妈奖励给朵朵吃吧。”旺才刚想阻止,朵朵却说:“妈妈,那我就留给多多吃吧,她一会儿睡醒了就会饿的。”小小的人儿懂事得让人心疼,旺财和媳妇的眼泪瞬间又下来了。多多是她们的二女儿,今年两岁,生她那天娘说丫头多多,就叫多多吧,就此打住,下一胎一准儿生男孩儿。
三、
三女儿满三天儿的时候,娘关起门来跟媳妇谈了半天话。傍晚的时候,姚婆领来了一个穿皮衣外套喇叭裤的中年女人,女人围着厚厚的红色马海毛针织围巾,戴着金丝眼镜,眼睛很漂亮,右眼眉毛里有一颗痣,笑起来温文尔雅。她把五百元塞给淑琴说让买点东西补补身子,抱起女儿就要走。
淑琴哇的一声哭了,她把陪嫁的银镯子从手腕上撸下来一只塞到女儿的小花被里,又把钱塞到小花被里说:“这钱留给孩子买奶粉吧,镯子是我送孩子唯一的念想了。我只有这个了,求求你替孩子收下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
中年女人的眼睛湿润了,她握着淑琴的手说:“大妹子,你放心吧,孩子到了城里就是城里人了,我不生育,一定会待她如亲生。肯定比在你们家享福多了,什么都不会缺着她的。”她从见到孩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她觉得孩子跟她有缘,在她的怀里就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儿。
旺才眼巴巴地看着中年女人抱着孩子上了一辆停在村口的小汽车儿,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他最后看到的是女儿鲜艳的碎花被儿和女人脖子上艳红的围巾,那红分外刺眼,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把剔骨刀一样,把他的心刺的鲜血淋漓。他泪眼婆娑地望着小汽车喷着尾气跑远,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团团缭绕的烟雾。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他的目光终于挣断了远去的小汽车,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他疼得捂着心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旺才脚步踉跄地回到家,媳妇正在炕上哭,娘和姚婆正在苦口婆心地劝着媳妇。他不忍心听下去,转身去了娘的屋,撩开门帘看见两个女儿围着被子坐在一起,朵朵正在哄着哭哭啼啼的多多,他听见朵朵说:“多多别哭,再哭奶奶也会把你送人的,再不听话我们都会被奶奶送人的。”多多果然忍住了哭声,压抑地抽泣起来。旺才的泪瞬间决堤而下,刚想转身离开,朵朵回头叫住了他:“爸爸,爸爸不要走。”他回过身把两个扑到炕沿上的女儿抱了起来,一手一个紧紧地搂住。朵朵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哭哭啼啼地问:“爸爸,为什么要把妹妹送走?”
“妹妹去了更好的人家,比在咱们家享福多了,那里有很多玩具和新衣服,妹妹肯定会生活得非常幸福的。”旺才艰难地说,他感觉口腔苦得要命,面对女儿纯净天真的眼神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卑鄙自私的小丑儿,有一种滔天的罪恶感。
仅管三女儿出生三天就被送走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第二天,新任村长领着计生办的人来旺才家调查情况。旺才娘看着呼呼啦啦来了一群人,脸上阴云密布。她指着村长的鼻子骂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已经扔了。你们还来干嘛?村长心虚地点着头说:“婶子你别生气,计生办的领导说按规定你们家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儿,必须要去镇上做结育手术了。”
旺才娘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这帮人还有没有点儿人性啊?尽管是个死胎,但我们家淑琴也还是在月子里呢!你们哪个领导规定的,女人没出月子就让做结育手术的?出了问题,你们哪个能担得起?”她这一说,村长马上看计生主任的脸色。计生主任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是现任镇长的小姨子。她也是女人,一想也对呀,哪有女人还没出月子就去做结育手术的,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满脸通红地跟旺才娘道歉。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走了。
转眼到腊月初八了,淑琴出了月子。民间说法: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这天果然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凉风儿。一大早,淑琴正和娘挑豆子准备熬腊八粥呢。村长又领着计生办的人来了。胖胖的计生主任开门见山地说:“后天咱们村一共有六个妇女去做结育手术,张淑琴算一个,早晨八点村口集合镇上来车接。”
送走了计生办的人,旺才娘和淑琴再也没有了熬八宝粥的兴致。窗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把天空笼罩在一片迷茫中,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旺才顶着雪花儿把一捆高粱秸秆扛进了屋里。他一边拍打着狗皮帽子上和肩上的积雪一边问:“豆子泡好了吗?该熬粥了。这鬼天气嘎嘎冷。”
旺才回屋看见娘和媳妇愁容满面地对坐着,雕像一样谁也不说话。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长长地叹了口气,卷了一支旱烟狠劲儿地抽了两口,蹲在门槛上说:“我看呀,这个年儿是过不消停了。计生办那帮龟孙子是不会放过咱们的。”娘哑着嗓子说:“要我看啊,这年咱甭过了,你们俩收拾一下跑吧,去城里打工吧。孩子留下,他们再来找不到人,也不能把我这孤老婆子怎么样儿。”
“那怎么行?家里又是猪又是牛的,我们怎么走?”淑琴忧心忡忡地问。
旺才把剩下的半截烟放在脚下,狠狠地碾灭,瞪了淑琴一眼:“要我说老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呢,牛卖给后院二叔,猪卖给前院儿玉华家,至于鸭子就留着吧,开春了给孩子下几个蛋吃吧。计生办的人来了不是要抄家吗?看好什么随便让他们拿,总不至于把那几只鸭子给我抓走吧,如果他们连鸭子都不放过,那跟土匪有什么区别呢?量他们也不敢。”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憋得脸通红。
“要我看,他们也没比土匪强多少,除了没欺男霸女,什么事儿没做出来啊!上个月和平村亮子家不是被抄家了吗?把大衣柜和粮食都拉走了,亮子媳妇打死不着面,最后计生办主任一声令下,把房子都给扒了。哎.......”旺才娘沉重地说。
“莫怕,粮食拿到我舅哥家去,就留下点儿口粮够吃就好。等我和淑琴在城里落下脚儿,就回来把你们都接到城里去。”旺才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刻,他就是这个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硬气起来。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手有脚肯吃苦,在哪里都能混上口饭吃。仅管有着高中文化,但在他的思想里,依然跟娘一样儿,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维观念,认为没有儿子就是绝了后,在父老乡亲或者十里八村都不能抬起头做人,走到哪里都会低人一等,他受不了一辈子都活得窝窝囊囊。
旺才说干就干,重新点起一支旱烟,穿上破旧的条绒大衣戴上狗皮帽子就去了后院儿二叔家和前院儿玉华家。他办事嘎巴脆儿,不一会儿,二叔就佝偻着腰把牛牵走了。玉华他娘也拿着高粱面饼子去猪圈把猪引了出来,一路洒着饼子渣儿把猪引去了她们家的猪圈。旺才闷声不响地数着手中的票子,正过来数一遍调过来又数一遍,拿出来一半交给了娘,另一半揣进了自己的贴身棉袄兜里。
淑琴也行动起来,把全家人的衣服都细细整理了一遍,嘱咐婆婆天冷天暖别忘了给孩子换衣服。又把自己和旺才的衣服整理出来,装在一个尼龙提包里。第二天深夜,淑琴的哥哥赶着马车悄悄来接他们,顺带把粮食和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拉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淑琴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两个女儿,心像刀割一样难受。她捂着嘴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旺才不耐烦地把她拽上马车压低声音说:“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被计生办的人堵住就走不成了。”旺才娘把一双花布斜纹棉被披在了淑琴身上。淑琴和旺才坐在粮食袋子上,俩人瑟缩着裹一床棉被到了淑琴娘家。第二天天麻麻亮儿就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
走的那天早晨,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儿,没有风,雪花儿也飘得温柔。不一会儿居然出了太阳。金灿灿的阳光把雪花儿映得五彩斑斓,大地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被,像睡着了的婴儿,显得祥和而安宁。车窗外的白杨树拖着长长的树挂,不断地闪退闪退.......闪退的枝条也被朝阳渡上了一层金黄色,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希望,一切都那么美好.......淑琴和旺才脸上的阴霾也在朝阳的映衬下一扫而光,他们相视而笑。
四、
三年后,中秋之日,城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金黄的银杏叶和红彤彤的枫叶,蝶儿一样在空中飞舞,三十二岁的淑琴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脚步匆匆。她左手拎着青菜,右手托着生日蛋糕。身后紧跟着一只叫默默的小狗儿。默默是一只串种灰色卷毛泰迪,是一年前被邱伯收养的流浪狗。邱伯对它宠爱有加,总说默默是他相依为命的乖孙孙。淑琴是邱伯的保姆,已经照顾有严重风湿关节炎的邱伯三年了。
邱伯有三个儿子都已结婚另过。老大在市银行上班,这曾经是他最大的骄傲。老二是个体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不争气的老三是个小公务员。邱伯觉得他条件差收入低,结婚时就给老三买了房儿,这让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极度不满。
邱伯老伴儿去世早,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年轻时吃了很多苦,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的老毛病。犯病的时候,上下楼买菜都费劲。于是,他就把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召集起来开了个家庭会议,商讨他的养老问题。老大老二媳妇一口咬定邱伯一碗水没端平,她们结婚时可是只给了一万元彩礼,房车什么都没有,老三家却给买了房儿,这养老应该老三家承担才对,说完拂袖而去。老三媳妇一听哭天喊地的要离婚,说再也不跟没出息没本事的老三过了,抱着孩子连夜回了娘家。
要强的邱伯把三个怕老婆的窝囊儿子骂了一顿,最后三个儿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瞒着媳妇每人出五百元给邱伯雇了个保姆,照顾生活起居。
邱伯和廉姨年轻的时候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由于家庭和成份的历史原因没有走到一起,各自颠沛流离了很多年,直到七年前才又联系到一起。今天是廉姨的六 十岁生日,一大早儿,邱伯就让淑琴去买菜买肉订蛋糕,必须把廉姨请回家来,好好操办一下。
廉姨的儿子五年前举家移民加拿大了,移民的时候,廉姨把房子卖了给儿子凑费用。她曾经在那里呆了两个月就回来了。严重的水土不服,再加上语言不通,大病了一场,回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扬言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了,还是老家好,老房子老地儿老邻居的,呼吸一口空气都觉得亲切。
其实,邱伯知道,廉姨不是在异国他乡呆不惯,是因为放不下他才回来的。本以为这对儿苦命的有情人晚年能够结合在一起过几年儿幸福的日子呢,可是邱伯的儿子媳妇一听老人要再婚,就抱成团儿百般阻挠。说什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晚节不保结什么婚啊?说廉姨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供儿子全家移民,没人养了没地方住了,又回来和邱伯结婚,说到底还不是打邱伯这套老房子的主意吗?为了防止两个老人偷着登记,老三居然把邱伯的户口本藏了起来。老大老二媳妇还隔三差五的来家闹,直到把廉姨逼出了邱伯的家门才善罢甘休。廉姨在邱伯家附近租房住,两个可怜的老人只好偷偷摸摸的来往。
淑琴取蛋糕回来的时候,廉姨已经在厨房把菜都切好了。她的宠物狗小白立刻对默默扑了过去,两个小家伙亲热的互相撕咬着玩到了一起。小白是一只纯白的小京巴狗,被廉姨打扮得漂漂亮亮。今天的廉姨,穿了一件酒红色的毛衣,趁着满头白发,皱纹密布的脸上带着亲切柔和的笑,像一朵盛开的康乃馨,有一种别样的美。这件毛衣是邱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为了这件衣服,淑琴陪着腿脚肿胀的邱伯在新玛特逛了一天才买到。
邱伯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一边剥着蒜瓣儿一边跟廉姨有说有笑的聊天,夕阳的余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和花白的头发上,把他的头发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儿,显得温馨而祥和。
淑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十菜一汤,色香味俱佳。邱伯特意开了一瓶茅台。廉姨泪眼婆娑地说:“都说养儿防老,现在不用说防老,就是想见儿子一面都望尘莫及啊。这人呀越老越怕孤独,尤其是独自吃饭的时候,再好吃的东西也味同嚼蜡,真希望对面有个人陪啊。”
邱伯一口喝干了杯中白酒,悠悠地说:“现在说养儿防老那都是神话儿。你儿子离得远情有可原,我三个儿子都在身边,可是哪个也没给我端过一碗水洗过一次脚,还不如淑琴孝顺呢!到头来真正陪着我不离不弃的只有默默啊。”
淑琴一边吃饭一边想,当初她和旺才也是拼了命的想要儿子才跑出来的,难道她们错了吗?
邱伯家的座机响了,喝得满面红光的邱伯接起了电话,声音洪亮地说:“说什么呢,别客气,过来过来赶紧过来吧。你媳妇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呢,我们正愁吃不了呢。”说完啪一下挂了电话。
淑琴知道是旺才来的电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涟姨笑了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经过近三年的时间,淑琴的感觉脸色早已褪去了刚来时的那种黑红和粗糙,变得细皮嫩肉和城里人差不多。但骨子里的朴实和善良依然没有改变。
门铃响起,淑琴去开门,拎着一大包橘子和苹果的旺才走了进来。他边换拖鞋边跟邱伯和涟姨打招呼。其实他两年前就认识邱伯和涟姨了,所以也不陌生。一身浅灰色休闲装的旺才脸膛儿也白净了很多,剪了短寸发型,使他显得俊朗干练了很多。
三年前,旺才初来时在建材市场做装卸工,后来跟着原来的老板干起了建材推销员。他有文化,能说会道,酒量也很好,经过半年多的专业培训,他早已成了一名合格的推销人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各大建筑工地推行钢筋和水暖器材。今天拿下了一名重要客户,签了笔一百多万的供货合同,提成钱就赚了一万多。他一高兴就买了水果过来看淑琴。
五、
吃过饭,他跟淑琴去楼下散步。中秋之夜,一轮皎月当空悬挂,银色的月光如轻纱一样把灯火通明的城市笼罩在一派祥和中。此时的旺才变得信心满满,他感慨万千地对淑琴说:“淑琴,这老话儿说人挪活树挪死,太有道理了。你看我们当初在老家多难啊!这不出来,永远不知道世界有多精彩,我现在是开了眼界了,这城里有钱人太多了!一顿饭都顶咱在老家两三年的收成了。现在就是计生办主任亲自来请我回去我都不回去了。”
淑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她与旺才十指相扣,憧憬着说:“咱一定要在城里好好干,扎下根儿落稳脚儿,等钱攒的差不多了,明年春儿咱就把楼房买了吧,好把女儿和咱娘接过来一起享福儿。让咱女儿也跟城里孩子一样上学,穿漂亮的校服。”
旺才像城里小青年儿谈恋爱一样,揽过淑琴的肩说:“放心吧,我刘旺才一定会凭着自己的努力,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淑琴把头靠在旺才宽厚的胸堂里,一股暖融融的幸福从心底流过,她的心立刻柔软起来,她觉得旺才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地就是她一生的避风港。她羞涩地搂紧了旺才的腰。旺才也动情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带着酒气的唇就吻了下来。
良久,旺才在淑琴耳边喃喃低语:“淑琴,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来城里吗?”
“当然记得啊!为了要儿子呀,为了娘的期盼为了传宗接代啊!”淑琴不暇思索地说。
“可是,我现在又不那么强烈地想要儿子了。你看看城里人活得多滋润潇洒啊,不管男孩儿女孩儿,一家只生一个孩子,伺候得跟个小公主小皇帝似的。就拿我们老板说吧,他资产都几千万,但是人家就一个女孩儿,也不要二胎,还说什么女儿是爸妈的心头肉儿和小棉袄儿!就他那条件要几个孩子还养不起啊,看来,咱的观念都太落伍了。”
“我也这样觉得,只怕咱娘不同意。”淑琴忧心忡忡地说。旺才半天没说话。把淑琴搂得更紧了。
晚风习习夜凉如水,城市的灯火阑珊中旺才的眼中慢慢涌上一层泪雾。他望着圆圆的月亮,悠悠地说:“淑琴,我们的三女儿也在这个城市,跟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夜空下,其实我们离她很近。”
“三女儿!”沉浸在温馨幸福中的淑琴,心像被人用刀尖刺了一下,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跟她仅有三天母女缘份的可怜女儿,那张粉装玉琢的小脸蛋儿,那条细碎花纹的小棉被,一直是她心头最不能触及的痛。多少个不眠之夜,她抚着仅剩的一只银手镯,默默流泪后悔把女儿送了人。
“旺才,我们不要再生儿子了,我们想办法找回三女儿吧。”淑琴抬起泪眼小心翼翼地说。
“嗯,不生了,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儿,女儿也是咱的心头肉儿、小棉袄儿,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旺才看着天空中那轮圆圆的月亮,坚定地说,两滴清泪从顺着他眼角缓缓溢出。
淑琴满脸愧疚地抚摸着手腕上那只仅剩的银手镯,银镯儿在月光下闪着孤单、幽怨的光芒。
茫茫人海,女儿,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