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故事的那头

老一辈的人总是说:如今的生活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在他们前半生的日子里经历了战争,饥饿,甚至更多。外婆说:母亲的兄妹原不止六个的。没有食物,没有好的医疗,夭折了。电影《1942》讲述了河南饥荒年的历史。看完之后,远不能用“心酸,震撼”这些词来表达整个的感觉。外婆和奶奶也经历了那段历史的。外婆说:“我也是被我的父亲卖给你姥爷的” 。外婆的母亲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在他们所在的乡镇大部分的房屋都是他们家的,典型的富贵人家。就如同余华笔下《活着》这本书里的历史发展一样,外婆的父亲如同《活着》里的富贵一样,因为赌博,再加上吸食大烟,把家产败的一干二净,从此,家道中落。日子也落入了万丈深渊,外婆的命运也从此转折。

外婆回忆说:“我那时还小,自从家产被父亲败光后,我和母亲还有弟弟便搬进了茅草土坯盖的房子里,还有一头驴,每天吃糠咽菜,还食不果腹、衣不附体。母亲从小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自从家道中落开始父亲便经常赌博酗酒,对母亲又打又骂,母亲从此一病不起。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天晚上半夜,我、弟弟和母亲正在熟睡被惊醒,听见院子的门被踹开,一群人进入了院子,我们三个都不敢出门只是趴在窗户上偷偷往外看,那天晚上月亮真是亮啊,如同白天一样的亮,我怕极了但是也不敢哭,我和弟弟都紧紧的靠着母亲。我看见了院子里的父亲带着那群人走向了那头驴,几个人与父亲争论着那头驴的价钱,驴不停的叫着,好像知道自己要被卖了一样。驴被很低的价钱买走了,那群人牵着驴正往外走,母亲冲了出去,哭着喊着这驴不能卖,家里的磨盘拉磨,搬运东西,所有的体力活都指着那头驴,驴卖了,这些体力活我们娘俩干不动,而父亲更是连看都不看的,在赌坊里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多太多。父亲哪里听得进去母亲的这些话,毫无情意的说:别在这嚎丧,我赌钱输了,没钱还债,只能卖了这头驴,难不成让我把你卖了?话毕推开母亲,带着那群人和那头驴走了。母亲坐在地上哭了一夜,我和弟弟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只能用哭声表示我们的恐惧和对母亲的心疼。我和弟弟也陪着母亲哭了一夜。母亲的病更重了,没过多久母亲便去世了。”

外婆的母亲,因生气致病而去世,外婆和她的弟弟也便从此生活更苦,开始了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生活。外婆每天背着弟弟在街上捡些剩菜烂叶甘蔗皮充饥,困了就睡在麦秸垛上,也曾因此让一种虫子进入了血管,在血管里肆意的流窜。

外婆说:“母亲去世后,父亲整日的赌坊,根本不管我和弟弟,连那个茅草屋也卖了,我和弟弟便没有了睡的地方,在镇的东头,都是别人家的麦场子,麦子收仓后,剩下的麦秸秆垛成的垛,我和弟弟晚上就睡在上面,麦秸垛还算暖和,冷的时候便往身上多盖一些麦秸秆。母亲还在的时候,就算吃的差,但也还是一口热乎饭,母亲走后,我和弟弟饿极了的时候,我便背着弟弟到街上捡一些烂菜叶子吃,有时候烂菜叶子也捡不着,没办法只能捡些甘蔗皮,凡是能吃的都去捡。下完雨的麦秸垛又湿又潮,生了很多小虫子,弟弟的血管里被进了虫子,我当时吓坏了,根本没钱去看,我哭着到处求人,后来听人说,这种虫子在人的血管里会乱窜,要把它拍打出来才行,我就不停的拍打弟弟的胳膊,最后虫子出来了。”

“有一次,有个路过的大伯看着我们姐弟俩可怜,就上前问我,大伯:你家里的大人呢?

我:俺娘死了,俺爹天天堵,抽大烟不管俺们。

大伯:那你俩就天天这么过,没其他亲戚吗?

我:俺记得俺有个姨,在屯子村,可俺不记得去那的路。

大伯:正好,我去的地方路过屯子村,我带你们俩去吧。

就这样我和弟弟跟着那个大伯去了,走到屯子村路口时,

大伯:这就是屯子村

我:可俺还是不认识路,大伯,你能再往前带带吗?

大伯:行

大伯就带着我们往里走。

我:哎我记得这个磨盘,俺以前来俺姨家的时候在这玩过,俺知道去俺姨家的路了。

就这样,那位好心的大伯把我们送到了屯子村就离开了,我和弟弟顺着那条路摸到了姨家。姨一看见我和弟弟,抱着我们就哭,嘴里说着我们受苦了之类的话。

我和弟弟到了姨家才算过了几天像样的日子。但他们的生活也不富裕。后来,没过多久,日本人就来了。外婆说:日本侵华战争中,日本人占领了他们的镇子,还有镇子周围的村庄,日本人安营扎在他们的镇子上,住进的都是镇子上抢来的宅子。每天都有好多的日本兵排成排的在镇子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个个都扛着枪,镇子也因此死了不少人,镇上的人都不敢随意走动。

“日本人来了之后,大家能逃的都逃走了,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有一天突然找到了我们,要把我们接走,他穿着一身日本人的衣服。

叔叔当了日本人的翻译官。他把我和弟弟接了回去,安置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并嘱咐我和弟弟不要随意外出,叔叔每天从日本人哪里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吃的,都是些剩饭剩菜,有时稀有时稠。就这样我和弟弟每天都靠着叔叔从日本人那里带来的剩饭剩菜过活。

记得有一次,我去日本人那里找叔叔,当了门口有日本兵把守,我说什么他听不懂,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就不断的给他比划,后来他把叔叔找来了。回去的时候,日本人开着车把我送了回来。

外婆说:“当时两个日本兵拿着枪坐在她的两边,身体哆哆嗦嗦的真的害怕极了。后来,叔叔参加了红军抗战,从此好多年没见过叔叔。”

外婆没有说起那时她的父亲在哪里在干什么过的怎样,我也没有问。当外婆说起他的叔叔给日本人当翻译官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平日里看的那些抗日电视剧电影,里面也不乏有翻译官,那副趋炎附势的嘴脸,让每一个中国人都唾弃,每次翻译官被抓时都说是为了一口饭吃,为了能继续活命。或许,这些话在每一个看电视剧的人听来会更加觉得恶心,叛国就是叛国,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可是我听了外婆叔叔的故事之后,觉得电视剧把所有抗战时期的翻译官都演成了同一副嘴脸。

外婆的叔叔抗战走后,外婆的命运又发生了变化。外婆的父亲为了生存,把外婆卖给了我的姥爷。此时的外婆十三四岁。

外婆回忆说:“那天早晨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哄着我说是去县城里给我买东西,我当时特别高兴的跟着父亲一起去了,父亲推了一辆拉车,我坐在上面。到了县城里时天刚好亮了。父亲对我说:你在这坐着别动,看着车,我去给你买东西,千万别乱跑。我也就真的听了父亲的话,坐在车上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一个男的向我走了过了,问我:你是玲子?

我:是

陌生男子:跟我走吧,你爹把已经把你卖给我了

我:你胡说,俺爹去给俺买东西了,让俺在这等着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男子:你爹七个大洋把你卖给我了,你得跟我走

就这样我就被父亲卖给你姥爷。”

此后外婆的日子并不好过。家庭暴力和婆媳战争是时常有的。在这些过程中,外婆的性格便不再向以前那样的柔弱,渐渐的变得强硬,脾气大,性格执拗起来。外婆并没有多么仔细的跟我说起她自从跟了我姥爷之后的生活是如何过的,想必也并不富裕吧。外婆只是说,刚到姥爷家时,婆婆很刁钻不讲理,天天都吵架甚至打架,日子过的并不太平。

外婆生了七八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六个,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妈妈是她最小的女儿。其他的都夭折了。本就生活贫穷的外婆一家,养活六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每个人都吃不饱。

外婆曾经救过一个孩子。在那些饥荒年代,一个孩子饿晕到了外婆家门口,外婆就让他在家住了十几天。那时的食物是何等的珍贵的,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吃饱,却还救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每天让他与自己的孩子同吃同睡,丝毫没有亏待了这个孩子,直到孩子的家里人找到了外婆家把他接走。这个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如今已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并且很有出息,每次去看望外婆总是带上许多高档的营养品,总是说起当日的救命恩情。而外婆却总说:那是一条命啊,哪能忍心看着活生生的饿死。

记得外婆说过一个关于过日子的细节。外婆说:“那时候太穷,吃不起油,也点不起油灯,每次做饭炒菜的时候,就用一根筷子的一头儿插在油瓶子里沾沾,沾的油滴放炒菜锅里,然后放好多青菜在锅里,来回翻着炒,虽然没有油水,但是吃起来还是很香。那个时候没有白面,也吃不起,就用红薯切成片,晒成干,磨成面儿,蒸成红薯面儿的窝窝吃,吃的时候拉嗓子,那也得吃,上厕所的时候就更是困难了,大便排不出来。”

我姥爷会唱戏,四村八邻的想学唱戏的人都去找我姥爷。我妈妈很想学唱戏,小学五年级没有读完就天天跟着姥爷学唱戏。妈妈人聪明,学习好,为此老师找了好几次外婆,但最终被妈妈的执拗给回绝了,从此每天天还不亮就能听见妈妈在院子里大声嗷嗷的唱着,吵的大家都不能安睡,为此舅舅们天天抱怨,偷偷的拿狠话威胁妈妈,最后舅舅们都是被外婆一通狠批。那个时候的日子,一家养活几个孩子很难,每年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只能从其他地方找补。

妈妈经常出去挖野菜,妈妈回忆说:“那个时候,你三舅和四舅经常挎个篮子,出去讨饭,去周围的村子,每家每户的敲门要东西吃。遇到生活条件稍好的人家,偶尔会要到玉米面的窝窝头,还有被人吃剩下的白面儿做的馒头块儿,大多时候要到的都是红薯面儿的窝窝头,总之要到什么的都有,只要是能吃的。每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就坐在村头的桥头等他们回来。他们一回来我就扒着篮子翻他们要到的那些吃的。看到有白馒头和玉米馒头都高兴坏了。”

外婆说:“有一次,三儿和四儿出去讨饭,到了一家村书记家里。他们家条件好,不愁吃穿,就是没有孩子。村书记给我一个白面馒头给我四儿,四儿高兴坏了,他对四儿说,如果跟着他们家过,以后天天吃白馒头,四儿听了死活不跟三儿回家,非要留在书记家,最后三儿哄骗着四儿说是回家跟爹娘说一声就把他再送回来之类的话,四儿就跟着三儿回家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让四儿出去讨饭了。”

如今我们这一代的人也长大成人了,已经没有了温饱问题,但与老一辈的人相比却是不如他们那般珍惜粮食的。

外婆如今八十多岁了,自从我上了高中之后到现在,与她相处的日子便越来越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问起她以前的故事。外婆也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给我讲述着自己的经历的那些故事,虽然故事零零碎碎,却能感受到她那个时候生活的艰辛。在我看过的所有书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是就是余华的《活着》,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许许多多类似这样故事的一个典型代表,在某些情节中,与我外婆的故事不谋而合。如今已经很少甚至没有听到老人们讲述他们的故事了。他们本身的历史远比书上记载的耐人寻味的多,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说、电视剧电影中的故事再有深度,感觉离我也是遥远的,而身边的每个人的生活经历,原本就是一本无与伦比的真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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