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水浒》

独化

第一次是随鲍鹏山先生读《水浒》。第二次是跟卓玖先生读。

第一次读《水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豹子头林冲，金圣叹对林冲的称赞是“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金圣叹认为林冲是“上上人物”。第二次读《水浒》引起我的强烈关注的却是一个“下下人物”——旱地忽律朱贵。

朱贵之所以引发我的强烈兴趣有三：1.奇怪的外号：“旱地忽律”；2.奇特的装束举止：“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须，只把头来摸着看雪。”3.被打压遭排挤的命运。王伦时代、晁盖时代、宋江时代均排名靠后地位低下。

“旱地忽律”彰显的是朱贵的职业：耳目，特务，情报工作者。

“只把头来摸着看雪。”证明朱贵有故事，有心事。

从王伦时代起，无论在晁盖还是宋江时代，朱贵的排名均不高。究是心性的原因？竟是职业的原因？

读朱贵，竟至泪目。但是，好朱贵，每天在东山酒店忙里忙外，迎来送往，心事重重也只是“只把头来摸着看雪。”一条好汉，一只大虫，一个英雄。行走在旱地上的大鳄！

当宋江在运筹帷幄时，宋清在干什么？当宋江在排兵布阵时，宋清在干什么？当宋江在发号施令时，宋清在干什么？当众好汉在打家劫舍时，宋清在干什么？当众好汉在杀人放火时，宋清在干什么？当众好汉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时，宋清在干什么？穿过历史的烟云，我仿佛看到了一袭青布长衫课子读书的身影。

白衣秀士王伦的魂魄从血污中爬将起来，返身回屋，踉跄从梁山上下来时，腋下只有旧书数册。回首淡然一笑，道：小可下山读书去了。

宋安平（宋清之子，宋江之侄）夤夜读书是在梁山？还是在郓城县？如果是在梁山，小子有定力；如果是在郓城县，小子有慧力。开发宋安平定力、慧力之人究属何人？

“只愿郓城为农”的宋清是看怕了，还是看清了？施耐庵给这个人物赋之以“清”的名“铁扇子”绰号应有深意，其深意为何？

底层，草根，“如何能够发达快乐？”（石秀语），做一个“拼命三郎”，这是《水浒》的回答，这是石秀的示范！

石秀因为杨雄拼了一次命，于是赢得了梁山好汉的亲睐，后与官府中人结交成兄弟。他终于可以不用“卖柴度日”了！

梁山精神之一：无所畏惧。地煞星排名倒数第十位的石勇身上也有这种精神。“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这是石勇出场时发表的“个人宣言”。

梁山精神之二：仗义疏财。宋江如此，柴进如此，林冲如此，鲁达如此，武松如此。

深夜，读《水浒》《红楼》，冷不丁一个论断劈空而来：秦可卿和武松别无二致，和林冲也一样一样。秦可卿委身贾珍，武松跪倒在知县、都监脚下，林冲一口一个“恩相”称呼高俅。揭示同一人生真相：生存艰难。

三打祝家庄可以看到三般梁山手段：一、骗。对付独龙冈李家庄李应杜兴用的正是瞒和骗的手段；二、抢。对付独龙冈祝家庄正是用这种打砸抢的手段。“打破祝家庄，得粮五十万担”。三、杀。对付独龙冈扈家庄用的正是这种手段。“……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

梁山的霹雳手段吓跑了扈成“扈成见局面不好，投马落荒而走，弃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吓傻了扈三娘（上梁山之后的扈三娘其实傻大姐一个，疯女人一个），吓呆了李应（“李应都看了，目睁口呆，言语不得。”）。

“李应授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李应从独龙冈来，复还独龙冈去。终于，恢复了一只翱翔于天宇的扑天雕的快活与自由。

天上掉下来一个刘唐？地上冒出来一个刘唐？

宋江《哭刘唐》：百战英雄士，生平志未降。忠心扶社稷，义气助家帮。此日枭鸣纛（dao），何时马渡江。不堪哀痛意，清泪逐流淙。

征讨方腊的过程中，梁山一百零八将阵亡59人，病死11人，总计折损70人。宋江为何只为刘唐赋诗一首？

林冲没有在开封府被处决，没有在野猪林被结果，没有在草料场被烧死，没有在冰天雪地被冻死，为何？

林冲成功主持梁山两次改制，至于冲锋陷阵更是不计其数。林冲不仅仅是一个军事人才，也是一个政治人才。如此“明晃晃的人才”不见容于宋朝廷，为何？劣币在驱逐良币？

从《水浒》林冲身上折射出《三国》诸将之光芒：刘备的隐忍，张飞的爆发力，关羽的睿智，赵云的顾全大局，马超的郁闷，……

风雪茫茫，前程茫茫。

林冲用自己的一生证明委曲求全没有用。

野猪林堕泪，草料场鬼饮，梁山泊讨饭，似乎林冲穷途末路。但是，随着一声断喝鲁达和一条重达六、七十斤的铁禅仗惊现野猪林。随着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晁盖七人载着十万生辰纲奔梁山来了。唐人王湾的两句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讲得好，漆黑一团的海面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滴水成冰的冬日里酝酿春天的气息。《周易》早有论述：否极泰来！

“谢谢上帝！我不是权力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轮子下的活人之一。” （泰戈尔《飞鸟集》）谢不谢上帝吾人不知，确切知道的是林冲正是被压在权力的轮子下的活人之一。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宦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当拳头遇到权力时，“软了”的首先是拳头。

野猪林中，束手就死的林冲“泪如雨下”。面对此不道德之社会，道德之人束手无策。作者也徒唤奈何。“飞出禅仗”“跳出和尚”，我们在额手称庆的同时也心存感激，感激作者对天地正气的肯定和优良人性的礼赞。

恩格斯批评黑格尔并“没有完全摆脱德国庸人的习气”。其实，林冲身上的隐忍甚至苟且都具有浓郁的庸人气息。英雄都是庸人层涛蜕月而来？

山神庙林冲手刃仇人之后开始改变称呼，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后开始改变称呼，二人均不再自称“小人”，而是二人均开始自称“老爷”。这不是简单的称呼的改变，心态变了，思想变了，情感变了，“情感态度价值观”完全改变了！

“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鲁达绝非一个鲁莽人。

武松首提招安（见《水浒传》32回），为何又第一个反对招安（见《水浒传》71回）？

杨志不能做诗。如果做诗，也只能写出如下诗句：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杨志不能做词。如果做词，也只能写出如下词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文士武士，心里攸同？

梁山故事发生在公元1127年至1189年，时在宋朝徽宗末年。换言之，梁山之后，即是靖康？

社会戾气只可化解不可郁积。设计白虎节堂，谋害野猪林，火烧草料场，……“弑士不祥”，不学无术如高俅者倒底是不知，竟是不屑？

读林冲至夜半，想起宋徽宗赵佶一首诗——《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林冲逼上梁山之后，是靖康之耻；李白赐金放还之后，是安史之乱；屈原跳汨罗江之后，是楚国之覆灭。为什么？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宋江怒杀阎婆惜”，“武松大闹飞云浦”，“插翅虎枷打白秀英”，……阴阳乾坤、正邪是非在大博弈。

林冲面对董超薛霸口称“小人”，我们除了慨叹“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之外，也是徒唤奈何！

“林冲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时时有乖戾之事，处处是乖僻之人，人人都是聋子，个个都是瞎子，“不敢言而敢怒”。这个社会就是一个炸药包，就是一个火药桶。啸聚山林一百单八将，潜伏民间者何止百人千人？

摸着天杜迁绰号地妖星，云里金刚宋万绰号地魔星，二人绰号连起来就是妖魔。青面兽杨志绰号天暗星，喻示杨志过着一种暗无天日的人生。花和尚鲁智深绰号天孤星，行者武松绰号天伤星，都不难理解。宋江、柴进、李逵绰号分别为天魁、天贵、天杀，均一望即知。吴用绰号天机星，竟是何意？

王进，为一大部《水浒》起兴者也。

“王进去，高俅来”（金圣叹语），一部《水浒》开篇即是“劣币驱逐良币”？

当代诗歌写作有“民间立场”与“知识分子写作”之区分。《水浒》人物也有“江湖”“庙堂”之别。林冲是庙堂人物之典例，武松是江湖人物之代表。江湖人物有江湖人物行事之特点，庙堂人物有庙堂人物行事之风格，二者似可“参互成文，合而见义”？

林冲府上丫鬟唤作“锦儿”，是否喻示林冲前半生拥有的是一种锦衣玉食的人生？

与陆谦推杯换盏之际道出推心置腹之语，与董超薛霸闲谈之中透露鲁达身份信息，在梁山酒店题写反诗，林冲初到梁山王伦“动问一回”，即引起王伦“蓦然寻思”，……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半生锦衣玉食的林冲绝不是一个“洞察人心，洞悉人性”的人。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估计白衣秀士王伦对初到梁山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动问一回”时，林冲的回答只能是给王伦详尽讲解了一下此一咏怀诗，进而我估计教头竟也讲透了，秀才竟也听懂了。引发王秀才“蓦然寻思”，恰恰正是这一堂林教头诗词鉴赏课爆发的课堂效应？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

施耐庵不是人。借用李卓吾批评鲁达语，施耐庵是“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有仁者之慈，有智者之慧，有勇者之义，有圣人之悲，有神人之力，有菩萨之心，有佛陀之爱。

最近，欲草一文：《林冲的迂》。

涌上梁山者：先生，保正，押司，教头，提辖，打鱼的，卖肉的，都头，知寨，节级，和尚，道士，……“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秋兴八首》）杜甫写于唐朝安史之乱前后的诗句可以借用来喻示宋朝靖康之耻前的社会之形状？

押送生辰纲成功了，就是“杨志”了？N0！

上了梁山就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N0！

“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高俅在忙什么？现在的大中小学生又在忙什么？甚至，我们的专家教授都在忙什么？一定程度上“哥德巴赫猜想”与“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在和“立德树人”背道而驰意义上是相似的。

高俅的意义无非昭示彰显何为劣币，何为奸钱。

“高俅来，王进去”。贾谊《新书》的判断是“奸钱日繁，正钱日亡”。

为何酷吏们个个不得好死？为何一个国家不能任用“峭急峻刻”的人为官为宦？酷吏们和各类抗生素的作用相类似。

警惕“格雷欣效应”！（400多年前，英国金融家托马斯·格雷欣在金融货币领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实际价值不同的金属货币被赋予同等法偿能力时，实际价值较高的货币即“良币”往往被收藏、熔化或被输出国外；实际价值较低的货币即“劣币”则充斥市场，成为主要流通手段。）

高俅真不知道王进是个人才？真不知道林冲是个国家人才？真不知道杨志是个特殊人才？真不知道白虎节堂是个什么地方？真不知道开封府是干什么的？真不知道草料场是国家军用物资储备库？用非其人，公器私用，最终导致公权力就成了“杀人利器”。韩非子早就说过“毋为虎傅翼，飞入邑，择人而食之。”

王进意义：①起兴作用；②揭示主旨。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晁盖七人智取生辰纲时白胜所唱，有人怀疑吴用所作。我比较同意这是一首民歌、山歌，是彼时百姓心声，民众心理。或许施耐庵直接从民歌中移植至《水浒传》亦未可知。

《水浒传》中将高俅与蔡京、童贯、杨戬并称“北宋四贼”。很遗憾。《水浒传》并没有如读者所愿的那般惩恶扬善。小说的最后，梁山烟消云散，但四大贼臣却依然把持朝政，逍遥法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实，这是四贼小说结局。而真实的历史事实是：“靖康元年（1126年）五月己卯，开府仪同三司高俅卒。……辛巳（死后两天），追削高俅官。”（《宋史·钦宗本纪》）。面对通天喊杀之声，靖康元年，钦宗颁下一纸诏书：蔡京、童贯、朱勔、蔡攸等，久稽典宪，众议不容……

《水浒》中梁中书、杨志送蔡京10万贯生辰纲，放到如今值多少钱？数千万人民币！

“初，元长（蔡京）之窜也，道中市食饮之物，皆不肯售，至于辱骂，无所不至。遂穷饿而死。”（《挥麈后录》）

“打了桶（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徽宗重用了大量奸臣，自己也受尽屈辱，死于异乡。

梦中被人请去讲《水浒》，所讲话题：《深入水浒》，所讲纲目诸如：一、兴旨王进；二、不死林冲；三、如何杨志；四、哥德巴赫猜想与高俅；五、《水浒》与唐诗宋词；六、……。梦醒，怅然若失。

林娘子两次拒斥高衙内，开口即是“清平世界”四字。但是，丈夫林冲只有逼上梁山一条路，娘子只能是“自缢身亡”，父亲张教头最后含恨死去。哪里有什么“清平世界”？这个世界的是非曲直、好坏对错最终只能是取决于冲下梁山的豹子头紧挺的丈八蛇矛？一个社会的善恶只能诉诸各种冷兵器甚且火兵器，这个社会距离崩溃不远了！

史载徽宗赵佶喜欢的是笔墨丹青，是蹴鞠骑射，而非儒家经典，文史典籍。和《水浒》刻画的高俅惊人相似：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

徽宗用人，一言以蔽之曰：冠履倒置。其实，古今中外，冠履倒置者比比皆是。例如先秦之楚：“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屈原《涉江》）。

“鸟何萃兮蘋中， 罾何为兮木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湘夫人》）屈原的忧伤是历朝历代知识分子的忧伤。施耐庵将此种如水之忧伤给了林冲，给了宋江，给了智深。

杨志见欺于牛二，林冲被一个官二代逼到走投无路，一个操刀卖肉的“狗一般的人”（鲁达语）都敢在大街上和一个提辖动刀动手。北宋“兴文事，抑武事”国策的弊端至此暴露无遗。

宋江：打破阶级桎梏率领众草根成功完成阶层跃迁？

上梁山之后，鲁达和林冲并不亲近，却是为何？上梁山之后，武松和宋江并不亲近，却是为何？

欲撰一文：《梁山上的神秘人物》。（梁山之前，刘唐有些神秘；梁山早期，朱贵有些神秘；梁山后期，李俊有些神秘。）

信任张团练，信任蒋门神。不相信武松！张都监是一个心盲之人。高俅信任陆谦，不相信林冲！高俅是一个心盲之人。徽宗信任蔡京、童贯、杨戬、高俅，不相信林冲、杨志！徽宗是一个心盲之人。

楚之最后破灭，早在数十年前一知识分子跃身汨罗江的身影中预见；安史之乱前，一知识分子恰恰被赐金放还；靖康之耻前，一知识分子正在被构陷，举国制造着一桩乌台诗案，诗人正在被黄州惠州儋州地流放；文革中“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众知识分子恰在此时“扫大街”“蹲牛棚”。林冲在野猪林“泪如雨下”，吾人为林冲悲，更为大宋悲。靖康耻，北宋亡，悲剧早在野猪林中开始酝酿。

梁山“十损其七”，宋江被毒死，吴用自缢。贼氛甚炽！

“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聂绀弩《水浒人物》）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宋江《西江月》）“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宋江《七绝》）

及时雨尽送入一江春水中，智多星全无一点用处。

马幼垣先生《水浒论衡》认为刘唐给宋江送书的背后有梁山阴谋（吴用诡计），另有人认为梁山伪造梁中书致蔡京的家书是故意出错，所有阴谋诡计都是为了逼宋江上梁山？

李逵劈死小衙内，是为了逼朱仝上梁山？

朱仝不梁山落草便只能是每日在沧州府陪小衙内玩儿？

晁盖如何死的？死于路线斗争？

官迷：杨志；财迷：雷横；色迷：王英。

“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朱贵语林冲语，可视为梁山第一代人宣言。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阮小五语吴用语，可视为梁山第二代人宣言。

“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宋江语索超语，可视为梁山第三代人宣言。

除却被朝廷逼上梁山，还有被梁山赚上梁山的，例如：宋江、朱仝、李应、扈三娘、呼延灼、安道全、秦明、卢俊义，……

武松查清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勾搭并谋杀武大郎的真相，人证物证俱在，请知县大人秉公执法。阳谷县令收了西门庆的贿赂，竭力为他开脱，不惜强词夺理，他对武松说：“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这就是公然偏袒西门庆，徇私枉法！

郓城县县令与歌姬白秀英有染，白秀英和雷横冲突后，白秀英找到他一番哭诉，他就派人把雷横抓来，当庭责打，在县衙外枷号示众。徇私舞弊，毫无法度。

华州贺太守，为官贪滥，非理害民。他在西岳庙上香的时候，正好遇到画匠王义带着女儿玉娇枝来还愿。贺太守见娇枝长得漂亮，就托人来游说王义，要纳玉娇枝为妾。王义不肯，贺太守就派人把玉娇枝强行抢走，还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

狱吏蔡福收受李固贿赂500两金子，答应并准备谋害卢俊义，后来柴进给了1000两金子，他又保护卢俊义。总共1500两黄金到手！1500两黄金折合3万贯钱，相当于3000多万人民币。

“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蔡福的一时良心发现，救下了半个北京城。蔡福蔡庆最终能够脱离“畜牲道”成为梁山好汉，良有以也。

沧州犯人对林冲说：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武松到了孟州牢城，差拨来了，见武松没有拿出钱来，就辱骂：“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怒怼差拨：“你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差拨怒气冲冲地走了。狱友提醒武松：“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他到晚把两碗乾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着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

宋江被发配到江州牢城。戴宗是牢城节级，见宋江没有给他送钱（常例），就来讨要，怒骂宋江：你这个黑矮杀才，仗着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给我？宋江说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戴宗大怒，命人殴打宋江。宋江质问：节级，我犯了什么罪，你凭什么打我？戴宗：你这个贼配军，就是我手里的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你就算鸡蛋里挑骨头，寻我过失，那也不该死罪！戴宗：你说不该死罪，我要弄死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王瑾是济州老吏，平生刻毒，大家都叫他“剜心王”。

据说，蔡京特别爱吃一种叫鹌鹑羹的美食，是用鹌鹑的舌头熬成。故蔡京吃一次鹌鹑羹，就要杀几百只鹌鹑。光这一道菜的花费，就相当于当时十户人家一年的生活费。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试问北宋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君乃昏君，相乃奸相，官乃贪官，吏乃污吏。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历史学家柳诒徴说“有宋一代，武功不竞，而学术特昌，上承汉唐，下启明清，绍述创造，靡所不备。”。陈柳二人是不读《水浒》？还是不信《水浒》？

阮小五等五十九人战死，朱富等六人感染瘟疫而死，杨志等四人病死，智深坐化，武松断臂，宋江李逵被毒死，吴用、花荣双双自缢。贪官污吏们依然逍遥法外、风流快活。读者与作者在苍凉的文字中拥有同等挥之不去的悲凉。

欲撰文三：1.《野猪林中的林冲》；2.《黄泥冈上的杨志》；3.《水泊梁山里的晁盖》。

读《水浒》，仿佛经历了一场六道轮回，仿佛从一个又一个恶梦之中醒来。让人认识清楚的反而不是历史，恰恰是现实，是当下，是目前。《水浒》是一面镜子，照彻古今！

从梦魇中惊醒的晁保正望着八百里水泊，迷茫了！何去何从？郓城县东溪村永远回不去了，首倡之功无人念及，“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果托塔天王能写小说，也只能是写下俄罗斯人车尔尼雪夫斯基具有社会政治意义的长篇革命小说《怎么办》。

武松不会对一个店小二“主张陪话”，“陪了钱财”，“赍发盘缠”；林冲不会“景阳冈打虎”“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这是由人的阶级属性决定的。武松，出身底层，下层人物，草根形象；林冲，中产阶级。武松彻底，林冲犹豫。

预告——春节大年三十早晨平凉市图书馆吾人同门讲堂话题：《阶级与人性》。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义救金翠莲”“拳打镇关西”者只能是鲁达。盖智深慈悲也。

《水浒》中的女人有“眉粗眼大，胖面肥腰”“生来不会拈针线，正是山中母大虫”诸如顾大嫂孙二娘之流者也；也有“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诸如潘金莲、潘巧云之流者也。其实，《水浒》中的女人还有一种所谓“狗镇上的少女”诸如扈家庄扈三娘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之流者也。

扈三娘:梁山上的狗镇少女。（押沙龙《读水浒：人性的十三种刻度》）

施耐庵为何赐一丈青扈三娘“地慧星”？

施耐庵为何赐病关索杨雄“天牢星”？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水浒》90回）燕青箭射雁阵，宋江口占一首。宋江虽主张招安，招安之后却又如何，宋江也不知道。

“散了吧”“弃宋从辽”和这些梁山结局设计比较起来，宋江招安更可行一些。

晁盖之死是《水浒》一大公案。

从描写野猪林的林冲的文字中可以窥视到施耐庵的悲悯；从描写黄泥冈上的杨志的文字中可以窥视到施耐庵的悲悯；从描写血溅鸳鸯楼的文字中可以窥视到施耐庵的悲悯。

范曾曾经说过：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我愿意将此段文字赠予施耐庵！

鲍鹏山以孔子子路取譬宋江李逵，押沙龙以驯兽师与野兽设喻宋江李逵。到底谁的譬喻更好一些呢？

“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水浒传》第52回）李逵此语并非野兽之咆哮，恰正是大宋子民之觉醒，是万千兆民之心声，是梁山水泊里众多喽啰们之呐喊！

凡沾权者，无不“十分害人”，上至高太尉，下至董、薛二解差。身为太尉，纵容虞侯、管营、差拨火烧大军草料场；董超、薛霸两个“押送公人”竟敢百般凌辱“八十万禁军教头”。知府、知县、都监、团练、节级、狱吏无一不贪脏枉法，无一不是贪官污吏。大宋至此病入膏肓，为什么？

蔡京一生贪污达到了铜钱8000万贯，白银2000万两，绢帛20万匹，良田50万亩，财产总额折合成人民币大概70亿。晁盖吴用公孙胜阮氏三雄白胜七杰“智取生辰纲”10万贯，对于蔡京梁中书等贪官污吏，仅仅只是“毛毛雨”。

匍匐在权力脚下的英雄不如一个懦夫 。观林冲与武大“捉奸”即知。“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林冲捉奸）“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房里来。”（武大捉奸）

托马斯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都有能力不受命运的摆布。可人生 的悲剧在于，别人让你走哪条路，你就走哪条路。 ”纵观林冲一生，不幸被此一西哲言中矣！

“当日筵会，甚是整齐，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放荡……”读《水浒》至此，废书而叹！

具有反讽效果的是名为杨志却是终生壮志难扬。杨志只好是终身挺着一副铁青的脸色。关于杨志可撰一文：《脸色与命运》。杨志铁青的脸色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

可写系列《水浒》小说：《野猪林》《黄泥冈》《飞云浦》《梁山的夜》《青脸》《蒜条金》《白云与黄叶》……

宋江梁山之前完成半个自己，所谓及时雨宋江也。梁山之后宋江突破自己，完成自己另一半江湖大哥形象。饮下毒酒的宋江，各种人设全部崩塌。晁盖至死未完成自己，半成品而已。“托塔天王”，力气大而已。“一生襟抱未曾开”？“胸无点墨”？

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年长十岁，为山寨之主？宋江，真幽默！

最终压垮杨志这个旧家子弟的应该是一些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林冲“山神庙时刻”武松“飞云浦时刻”有其相似又有其不似。相似是人性的共同处：剥极必复。不似是二人个性的不同：“人就是他吃的东西”（费尔巴哈）。

《水浒》中谁是最可爱的人？非晁盖，非宋江，非林冲，非武松，非杨志。鲁达鲁智深！只能是一定是而且必须是鲁达鲁智深。何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言明。列位看官，重读《水浒》吧。

晁盖，改朝换代？

智深与李逵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不相似之处。相似之处，二人都真。不相似之处，智深善，李逵恶。桩桩件件无不体现，恕吾人不一一例举。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宋江《西江月》）宋江人生正如此诗所写前后两部分各不相同者也。前半生“潜伏忍受”“蛰居小县”，后半生“血染浔阳”“纵横天下”。

谁来替宋江“血梁浔阳江口”？李逵也。

鲁达结局在杭州六和寺圆寂，追赠义烈昭暨禅师；李逵结局“一杯毒酒了此生”。

智深圆寂之时，“真”荡然，“善”绝尘。

白虎节堂居然成了作案第一现场，大军草料场居然成了肆无忌惮作案工具。大宋王朝政治底线被彻底击穿，或者说，大宋王朝已无底线可言。有理由相信，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不过是两帧粉饰太平之画作而已。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观宋江、柴进、高俅三人世界观人生观大致如此者也。

《红楼梦》中塑造了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香菱；《水浒》中同样塑造了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扈三娘。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东学西学，道术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

薛霸……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水浒》第8回）薛霸道：“……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水浒》第62回）在“生命至暗时刻”，被权力蹂躏过的吏员与社会闲散人员选择是不一样的。财主有一丝散养的野生的尊严，教头却全部是圈养的宰割前的可怜。

社会简化成两个阶层：权利阶层和无权无势者。权利阶层无论大小无一不肆无忌惮，高衙内，董超，薛霸，虞侯，管营，差拨，团练，都监，殷天锡，节级，……无权无势者无一不在此权利的轮子下被碾压，过着非人般的生活，在生死线上挣扎，在鬼门关前无助呻吟。李商隐《瑶池》诗句云“黄竹歌声动地哀”者也。

“幸福幻觉”“安全幻觉”“健康幻觉”……正是诸如此类的幻觉意识在维持一个社会平稳运行？当一个人的幻觉意识被彻底消灭的时候，梁山意识开始觉醒，典例是林冲从山神庙冲出时分，武松从飞云浦返回时刻，宋江从江州大牢中营救之时，卢俊义从河北大名府大牢中营救之后。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三个有趣话题：1.高俅与哥德巴赫猜想；2.武松与诺奖；3.扈三娘与斯德哥尔摩。

“（燕青）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水浒传》119回）燕青的选择是梁山星散之后水浒英雄好汉们七种结局之一（七种结局：①朝廷索要5人②战死沙场59人③于路病故10人④归隐出走7人⑤辞官为民14人⑥就任善终8人⑦任上被害5人）

征方腊回，武松被“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宋江被“赐钱十万贯，作还乡之资”，宋清被“赐钱十万贯，以赡其家”。

《水浒》试图回答的依然是那永恒的六个W——

Who （谁或什么结构）

What （发生了什么变化或有什么）

How （怎样发生的）

When （什么时间或什么顺序）

Where （在什么场所或结构中发生的）

Why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生命在承受什么？或者是一种践踏，请看林冲；或者是一种拨弄，请看杨志；或者是一种调侃，请看宋江；或者是一种蹂躏，请看扈三娘；或者是一种悲悯，请看武松……

“此时高俅、杨戬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 再说卢俊义是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船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水浒传》第120回）我不为卢俊义悲，我为大宋王朝哀。

从《水浒》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加广阔的社会，看到更加丰富的人性，看到更加张扬的个性，看到绝不同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大宋千里江山并非只是青绿山水。大宋的江南也并非只有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看到绝不同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在东京汴梁的大街上行走的并非只是牛、骡、驴，车和轿，……

深秋之夜读《水浒》，夜凉如水。水浒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水浒》成书在明清。但是，掩卷之后，沉思之际，一切仿佛就在耳目之间，黄泥冈军汉们挥汗如雨，林冲一双怒目，宋江在污秽中打滚，李逵一身血污，钱塘江鲁达听到潮水声一跃而起，……

读先秦诸子，读唐诗宋词，读明清小说，方才明白。“叶儿黄，自织渔网自养娘，人间富贵多腥脏，哪及鱼儿虾蟆香？”（萧缆语阮小七）

在阮小七身上寄寓了历朝历代知识分子最高人生方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临水泊而饮村醪， 唱渔歌而食肥鲜，奉老母以终天年， 帝力于我何加焉？

请问：如果生在北宋宣和年间，你愿意做鲁智深武松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愿意做阮小七李俊燕青明白通透生活？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何以“天罪”“天败”称阮氏兄弟？，赐阮小七“天败星”？金圣叹说阮小七“悲愤无说处”，为什么？

2023.8～2023.12

点评（鲍鹏山）——

我喜欢独化这种文体

一种只有表达

却完全可以不负责任的交流

何等轻松

然后，知真见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