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贾府的媳妇分两种。
一种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比如贾母、王夫人、王熙凤。
她们被风风光光娶进门来,管账管家管下人,通身都是当家主母的气派。
另一种则门第较低,身份地位都差了一截儿。比如贾珍的妻子尤氏,以及荣国府的大太太邢夫人。
邢夫人出场早,但存在感并不强,以至于许多人都会忘记:她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媳,是王熙凤法理上的婆婆。
许多人猜测,她不是贾赦的元配夫人。
贾赦第一次娶妻,贾府正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作为承袭爵位的长子,他的妻子必定千挑万选,家世门第、样貌才干、脾气秉性一个都不能少。
这样的标准,邢夫人远远达不到。
曹公虽不曾明言,但她娘家的一切都是印证。
邢家曾租了庙里的房子长住,多年都置办不起房产,最后生活无着,还找上门来求接济。
侄女儿邢岫烟,大雪天只穿一件单衣,冻得缩肩缩背,在一众小姐间“鸡立鹤群”。还是王熙凤和平儿动了恻隐之心,才得了件过冬的厚衣裳。
由此,我们可以粗略推算出邢夫人的娘家家境。
自然不是刘姥姥式的穷苦人家。
毕竟邢夫人出嫁时,曾带出了许多家私,还有陪房、有下人,一穷二白的可能性并不大。她的兄弟酒后吐真言,也曾说自己家底丰厚,可年幼时发生了变故……
当然,这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面前,完全不值得一提,根本谈不上门当户对。
除非是做填房。
填房带着退而求其次的意思,各方面要求都能降低不少,只要家世清白指标及格,也就马马虎虎娶进来算了。反正娶她的目的,也只是操持家事,不指望强强联合。
第二次和第一次是不同的。
后者庄重神圣,前者却简单许多、随意许多,也轻慢许多。
2
第一次出场时,邢夫人已跨入中老年行列。
所以,她的过去无从追究。当初嫁进贾府的心情和细节,也就沉没进了苍茫的岁月深处。
我们看到的,是个抠门、冷漠、自私,还略显歹毒的刻薄女人。
重头戏发生在第四十六回。
贾赦好色,看上了母亲身边的丫鬟鸳鸯,便把纳妾一事交给夫人去办理。
邢夫人接下任务,先找了儿媳王熙凤当马前卒。王熙凤委婉劝说,将利害关系一一分析:第一、老太太离不了鸳鸯;第二、老太太看不惯大儿子左一个右一个地收房纳妾。
这番话虽不算掏心掏肝,但也中肯中听,可邢夫人相当不满。
她把儿媳教训了一顿,便亲自披挂上阵,开始为丈夫娶小而四处奔走,卖力得不得了。
结果呢,贾母气得浑身颤抖,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连带着把无辜的王夫人也骂了一顿。
邢夫人羞愧,只得向婆婆赔罪:“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婆婆气咻咻怼她:“他逼着你杀人,你也去杀?”
一番闹腾下来,事情没办成,邢夫人倒讨了个大大的没趣。
被婆婆骂一通不说,在丈夫眼前也没脸,还被全府上上下下都看了笑话,真真应了章节题目——“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邢夫人地位“尴尬”,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3
嫁进贾府许多年,邢夫人并未生下一儿半女,对待名义上的孩子们(贾迎春、贾琏、贾琮),也极少流露出疼惜与温情,似乎连表面工作都懒得做一做。
事实上,邢夫人对谁都冷漠。
哪怕是亲侄女儿邢岫烟,邢夫人也不愿多给予一丝关照,甚至还要求她把不多的月银分出一半给父母,“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搭着就使了。”
全然不顾侄女儿寄人篱下,会被迎春的丫鬟婆子们为难。无奈之下,邢岫烟只好当了自己的棉衣,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她的金钱欲,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书中说她“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不太像一位体面的官家太太,倒趋同于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难怪贾母不待见这位大儿媳了。
有王夫人在一旁做对比,邢夫人处处都落了下风:管家权没捞着、婆婆面前不讨喜,丈夫不爱惜、就连名义上的儿媳妇,都是妯娌的内侄女……
换言之,邢夫人处于孤立无援的尴尬境地,既没有强大的娘家做靠山,也没生出一儿半女来撑门面。久而久之,心理便有些微微扭曲,以至“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
于是,她把生存筹码,全部押在了丈夫身上。
为了自保,邢夫人完全放弃了大太太的权利,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由着贾赦去摆布。
他花天酒地,她一声不吭;他要娶小老婆,她便忙前忙后地操持;他要杀人,只怕她也会战战兢兢地递刀。
“丈夫”的意义,已经异化为一个金饭碗,情爱根本无从谈起。
与其说是做老婆,倒不如说是打一份工,主仆之间的权利义务,务必得分得一清二楚。
或许,这就是高攀的代价。
4
邢夫人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在儿媳王熙凤面前,却颐指气使,常有意无意地给她一些难堪。
大观园惊现绣春囊那一回,邢夫人拿到了主动权,言语行为都威风起来,连带着陪房王善保家的也耀武扬威,怂恿着要检抄大观园,大有给王夫人王熙凤使绊子的意思,好把管家的大权夺过来。
出嫁的迎春遭了丈夫虐待,邢夫人作为名义上的母亲却置之不理;反倒是做婶婶的王夫人,陪着侄女儿掉了些眼泪,好言好语地安抚大半天。
这样的女人,真让人爱不起来,也尊重不起来。
她是最典型的“鱼眼珠”,容貌被岁月侵蚀,善良和慈悲亦消磨殆尽,让人一看,就觉得面目可憎。
可是,人人都有两面性。
可恨的背后,必然有可悲可怜的一面。
别的不说,至少在这场婚姻和这个家庭中,邢夫人得不到足够的安全感与幸福感。那些令人发指的抠门和冷漠,何尝不是她的一层保护色?
作为配角出现时,少有人会思索她的心理活动,极少去探寻一个“坏人”的来龙去脉。
好在,张爱玲看透了这种自卑与自负并存的矛盾状态,她把邢夫人写成主角,将每个细枝末叶都一一放大,最后塑造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另一个经典形象:曹七巧。
我总觉得,邢夫人就是曹七巧的前身。
一样是小门小户的女儿;
一样攀了高枝嫁进豪门;
一样性情乖张惹人厌恶;
一样的可恨可悲又可怜。
5
曹七巧和邢夫人一样,是“侥幸”嫁入豪门的。
不同的是,她做的不是填房,而是妾。
但丈夫得的是痨病,根本没有公侯人家的小姐肯嫁,婆家干脆把她扶正,算是给一颗定心丸,把她长长久久地拴在丈夫的病榻前。
后来还生了孩子,有儿有女,看起来比邢夫人有福气。
可曹七巧并没有得到婆家人的尊重。
她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永远被排除在外。
毕竟婆家是高门大户,它从前朝的威风凛凛里走过来,尽管已现出了倾颓之势,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麻油店出身的二儿媳曹七巧,多少是有些看不上眼的。
婆婆、妯娌、小姑子都不屑于与之交流,就连下人都敢随意讲她的闲话,将其贬得分文不值。
也难怪。
曹七巧来自穷人家庭,自小便在市井中摸爬滚打,难免会言行粗俗,与婆家格格不入。
但粗俗的她却偏偏生了颗敏感的心,能准确捕捉到旁人发出的每一个细微信号。
于是,便不由自主地进行自我防卫,嘴巴越来越恶毒、行事也越来越张狂,进入一个难以纾解的恶性循环。
离开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本就为钱而来,只能日复一日地坚守阵地,甚至压抑自己的情欲,将所有的人生目标都转化为一个“钱”字。
后来,丈夫和婆婆都去世了,曹七巧终于如愿以偿,分到一大笔家产。
但此时的她,已近乎于精神变态,十几年的隐忍与恨意,将可怜之人转变为可恨之人。
她时常对儿女们念叨一句话:“谁不想你的钱?”
那钱是她拿半条命换来的,务必得小心翼翼地守住,轻易不能让旁人占了一点便宜。
于是,曹七巧就像得了被迫害妄想症的病人,一双眼睛看过去,几乎人人都在惦记她的钱。
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天下人都欠了她、负了她,或者惦记她用一生换来的血泪钱,没一个是好东西。
就这样,儿女的婚姻也被她搅和得支离破碎:女儿蹉跎为了老姑娘、儿子连娶两个都死了……
兄妹俩都恨极了母亲,却不得不被命运绑在一块儿,他们的不幸,依然在往下传递……
《红楼梦》若能一直写下去,只怕邢夫人会变成另一个曹七巧,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家破人亡之际,更容易逼出人性的至暗面,释放积累已深的怨气和怒气。
6
《金锁记》的末尾,是这样一段话:
“喜欢她的有肉铺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很让人唏嘘。
如果嫁的不是高门大户,邢夫人和曹七巧的日子,应该都会好过一些。
至少,能与相似出身的妯娌拉家常聊天,不会被婆婆小姑子鄙夷,没有明里暗里的高下之分,也不会被看作异类。
不由让人想到老生常谈的择偶观:门当户对。
毕竟结婚是奔着过日子而去的,它会涉及两个家庭的方方面面,小到吃什么穿什么,大到为人处世、子女教养,甚至能直接决定人生幸福与否。
高攀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
因为所有的得到都以失去为代价,进入比自己门第高太多的家庭,结果通常就是被看低、被轻视,得不到婆家的尊重、无法从娘家得到支援。
哪怕丈夫呵护有加,也免不了要做受气的小媳妇。
倒不如降低择偶标准,将目光放回与自己条件相当的人家。
在平等尊重中开始的婚姻,问题总归会少一些,幸福的概率也会大一些,对夫妻、家庭、子女都会好一些。
嫁豪门这种事儿,真不是谁都能承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