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昨夜下了场雨,一夜未眠,只听得窗外叶子簌簌作响。屋里的烛燃到天亮,只剩下红蜡残迹。
“小姐,这画?”
案台上的画墨迹未干,茫茫草原,策马扬鞭,背影匆匆,却是英姿飒爽。耳边似乎还会传来他那一声清亮,“上来。”
我题了几个字,命身旁的人收了起来。抬脚出门,空气里的湿润扑面而来。南塘的荷花悉数开了。浅白色摇曳在风里,雨珠在荷叶里打转滑落。三个月了,宁城一别,不知他是否安好?
“小姐,药煎好了,要端来嘛?”
我看着满塘的盛景,笑了笑,“你总是惯于这般扰我兴致。”
“阿越不敢,阿越是担心小姐。”她低着头,站在近处,一脸惶恐。
“我又不是真的怪你。”我沿着栏杆朝着湖中亭走去,“难得清荷满塘,看够了,我便回去喝,如何?”我回头问道。
“是。”她起身跟在我身后。我看到了她腰间的清铭剑。若没有我,姜越此时应该隐居乡野,过着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又或者以她的侠情,行走江湖,如风洒脱。至少不必随我流亡颠沛,寝食难安。
想着,我的心里又暗了。是这雨后的天空,是这满塘的碧绿所不能遮掩的灰暗。站在湖中亭,环顾四周,北国之地竟有如此风光,当是我穆岚余生之幸。
-02-
“小姐,怎么样?”阿越从车外探进口来。
“无碍。”我咬着唇,摇了摇头。
“很快就到叶城,再忍耐一下。”
“嗯。”我点了点头。
姜越放了帘子,继续赶车。我放下紧抓座垫的手,慢慢取出怀里的手帕,捂着嘴才敢轻咳。低头,淡淡的血染红了手帕,金丝绣的“洛”字浸了半边血色。我握紧在手中。
通缉布告还在一旁。早上丁伯拿来这一张画像时,我还看着湖里的游鱼,阿越在院子里练剑。那场景像极了年少时蓬兰聚会时的惬意。但我们都回不去了。他还是找到了我们。
马车突然停了。“小姐,别出来。”阿越说了这一句就跳下了车。我不去看,也猜得到外面是怎样的刀光剑影。我如何舍得留阿越一人面对血雨腥风。这是我的缘起,当有我来了结。
我掀起帘子,一柄剑直插在门上。“小心。”阿越一个飞身过来,清铭剑笔直插入蒙面人的背部,血喷洒出来,沾满了清铭剑。我的心更痛了。少时,我送清铭给她,要她秉仁义之心,执正义之风。如今,她却为我,染满鲜血。
我深呼了一口气,挺直腰身,跳下了车。对面马上的人看到了我,示意蒙面人停下动作。姜越过来,紧挨着我,“小姐。”
我笑着看了看她,“我没事。”
“好久不见,阿岚。”
他一如当年,就算心思极坏,声音却还是温柔如水。他的眉眼更深邃,他的面容像是染了风尘显得疲惫。我竟还认得他腰间的白玉佩,南山璞玉,君子之华。
“民女穆岚给洛王殿下请安了。”
马上的人似乎未曾料到,身子后撤了一下。但很快,他恢复了平静,“我曾答应你哥哥,饶过穆家。但。”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然他也不必从南追到北。“年少时开的玩笑,殿下不必当真。想必,亡兄看到殿下今日大业,也会觉得欣慰。”
他跳下马来,“那你呢,会帮我吗?”他一步步逼近,抓着我的肩,看着我,眼神里只剩下急切,“把穆家兵令给我。待我功成时,我便迎娶你。你会成为这世上最高贵的女人,阿岚。”那名字从他嘴里出来,如今竟变了几番味道。
他说的话如此动人。他可知,这一句婚姻之诺,我等了多久,盼了多久。若是曾经,我应该会感动的泪流满面。但我现在不能,也不可以回应。我强压住在胸口的血,勉强笑道,“你不惜通缉,就是为了我穆家兵令吗,洛哥哥?”
他的手突然垂下,眼神黯然“阿岚。我是被逼的。是他们逼我如此。”
他的声音里不仅有无奈,更多的是不甘。我太了解这不甘有多可怕,我看着它摧毁了我眼前的这个人。
“你如何以为兵令会在阿岚手里?阿岚只是个女子,只会提笔弄墨,写些儿女情长无用处的东西罢了。洛哥哥高看阿岚了。”
“我只问你一遍,你当真没有?”
他目光如炬,灼热地将我心底最后一方净土燃烧成灰。他的声音如雷,贯耳般将我轰然打倒在地。
“民女不敢欺瞒。”我提起裙裢,跪在地上。
他抽出剑,放在我肩头,“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把你怎样?”
“洛王殿下若是不信,穆岚,愿凭处置。”
他抽回了剑,苦笑道“阿岚,若你骗我,我该如何?”
我挺直身子看他,“阿岚大胆,还请洛王殿下,看在往昔旧情,放过我的丫鬟姜越。她从小收留穆府,起居同我,情同姐妹。穆门之灾若是难免,阿岚负罪便可。何必伤及无辜。”
“小姐。”姜越红着眼,嘶哑地唤我,她手上的清铭还在滴血。
“阿岚,你如今为何还要这般慈悲心肠?”
我拜首,“谢洛王殿下成全。”
他背向我,转身上了马,闭着眼,忍痛低声说道,“戚风,交给你了。”
“是。”戚风看着我,点了点头。
-03-
五日后,洛王殿下进京,乾清殿受诏,称帝。改国号建丰。
长案前,戚风跪地。
“她?”那人在窗前望着白月光,皎洁无瑕。
“回陛下,穆姑娘病发而逝。”
“你说什么!”那人转身攥着戚风的衣领,“她怎么会?什么时候的病?”
“怕是已有些时日。臣在姑娘住过的清荷苑找到了一幅画和。”说着戚风将怀里的兵令取了出来。
他握着手里的令牌,“那画呢?”
戚风从包袱里取出卷轴。
“她可还说过什么?”
“宁城之事,穆姑娘不会怪陛下。这一生,她都不会怪陛下。”戚风原话转告。
房间里一片沉默。很久之后,身穿龙袍的人才说话,“退下吧。”
夜如此深。这宫廷里只留下了他一人。他展开那幅画,策马图。那是他们的初见。
她从南方进京,穆远带她来郊区草场。结果被他遇见了。她摔下马来,站在草场上,神色里并不慌张。他必须承认,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玲珑娇小,却又有几分傲骨。那时,他还不知这就是江南才女,写尽山水豪情的子岚先生。那时,她也不知眼前人就是京城三爷,仁义满天下的洛王殿下。
宁城屠门。他除了背弃了与穆远之约,他还将她逼入险境。他也难过,但那十多年的等待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只能赢,不能输。若想巩固朝中地位,拉拢母亲一族,穆家早晚会成为阻碍。他必须残忍,如此残忍对她。
他看着她的字,颤抖的落笔里依旧藏了几分柔情,“子岚敬书”。
他颓坐在地上,他以为他恨她,恨穆家当年连同齐贵妃逼死母后,恨穆国公听命襄王殿下,而穆远和她不过是利用他的情深意重。可如今,蓬兰聚会上的人都没了。同他举杯,立誓跟随左右的人因他被贬塞外,战死疆场。送他璞玉,约定生死不弃的人因他颠沛流离,不治而亡。他的恨,没了。但他的爱,他的信任,他的喜欢也随着他们离开了。
阿岚,你为何骗我?他抽泣着看着那幅画。若他当日看不透她的心,那他今日便都懂了。
她隐瞒病情,一副恨意;她以死相逼,私藏兵令。她做了这么多要他误会的事,却只是为了让他不要难过。她要他放弃举兵造反,她为他守住仁义之心,她信他终成大业,她助他断了私念。
她如此聪明,他并非真的要杀她,否则他不会在宁城放她走,不会在远去叶城的路上亲自见她。正因她洞悉一切,她才甘愿死,以死来消除罪臣之后的威胁,以死来放下他对抗家族势力的负累。
她从未后悔过。她的一生都在成全他。
阿岚,我宁愿你恨我。天子的他,还是为她红了眼,落了泪。
-04-
北国之都,本是天寒之地。但却也开了一池荷花。人人尽言,因江贵人喜爱荷花,独受帝王恩宠,才有这满塘荷色的风景。
戚风听后总是笑笑不语,每次经过他都会想起那个决绝干净,聪明通透的女子。
那幅画,他也见过。
清荷落雨湿珠帘。
风雨散尽,犹忆当年。
那画里未曾瞥见风雨之影,但他去过清荷苑,他明白那风雨散尽的盛景是何等美丽。
他自小便追随洛王殿下,从未见过殿下落泪。唯有那夜,殿下见了那幅画,竟哭出了声。他在门外终于明白穆姑娘临别所言,“我对他最深的爱便是不去爱他。戚风,照顾好他。”他并不知那女子话里的暗语,也不懂这中间的情仇,他只知若是她还在,那空落的后位应该是她的吧。
戚风抬头看见栏杆尽处的身影,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还记得当年的人,恐怕只有那亭里的人,那世间最孤独的人。
“洛哥哥,京城也有荷花吗?”穿着一身粉衣的女子垫着脚,数着满池的荷花。
“没有。”他望着失落的人,想了想又答道,“也许以后会有。”
“当真?”穆岚兴奋地拉着正在摆花的姜越,“越儿,你听到了!洛哥哥说京城以后也会有荷,到时我们一起去看!”
穆远在一旁插话道,“你可别难为洛王殿下了,京城居北,便是种得荷花,也开不过几日。”
“洛哥哥?竟也骗人!”穆岚嘟着嘴要走。
他情不自禁便伸手要拦,“若是你来,我便为你种上一池。如何?”
她笑着看他,“这话,我记在心上了。若是你食言,我可要找你算账的!”
如今,雨后清荷开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