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

                                          寺庙就筑在人的心尖上。一一题记



                                (一)

      山里有间寺庙。

      也是奇了怪了,别的地方寺就是寺,庙就是庙,住里面的要么是剃光了头的和尚,敲钟打木鱼地从早到晚念诵那谁也听不明白的经咒;要么就住着在头上高高地挽一个发髻的道士,捉妖驱鬼画些哪个也不识得的桃符。寺庙里倒好,仙佛不忌,道僧不分,就如那骡马栏子,骡也拴,马也关,底下还有些许空地,得再塞俩矮脚的羊。所幸来寺庙的人,吃惯了荤菜素菜一锅烩的火锅,又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仙还是做佛,也就见怪不怪,见泥像就拜。

      道人姓张,住东面的厢房,房顶上本来盖的瓦,都被他掀了。僧人姓释,住西面的厢房,原本头顶上遮着的草,也被道人掀了。道人倒没那昼沐日光夜洗月的闲情,只是把取下的瓦和草调了个个,把草盖在自己这边的房顶上。僧人那会初来乍到,觉得早一步进门的道人纯属瞎折腾,东屋上的瓦换成草,西屋上的草换成瓦,这没个分别嘛。不过他还记着他想成的那个佛的告诫,也就没和道人去争。这事就这么定了调,收了场。

道人先来,一个寻常的日子,天麻麻黑时到的寺庙,夜近了,再往前走就黑天了,他得有个地儿住,就推门进了已经荒废的寺庙。僧人后脚也来了,那会天已经乌漆抹黑,没法再赶路了,僧人就信步走进了道人忘关的门里。第二天一早,两人起了床,一出了屋子,想不看见对方都不行。道士打了个稽,僧人合了个什,正儿八经打完招呼。按道理这会两人就该分道扬镳,互说后会有期或无期了,可两人都没了再赶路的心劲,谁也不肯先迈出离开的那一脚。

      两人这就算是扎了窝,现成的房子,不捡白不捡,要走他先走,要不自个就亏了。道人把个寺庙逛了一圈,就开始爬东面的房顶掀瓦,爬西面的屋檐扯草,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东面厢房的瓦换成了草。倒不是道人就有多喜欢草,他得探探僧人的底气和脾性,都揭你房顶了,看你能咯出个什么屁。至于换下来的瓦,就丢院里,让你房顶成个对着天的空窟窿。僧人屁都没放一个,一片瓦一片瓦往自己房顶盖,到了天又黑的时分,他就住进了瓦房。

      道人知道这回碰上个赖的,这打边鼓敲边锣看来是不成了。再一天早晨,他在院子里摆下全套的家伙什儿,桃木剑、三清铃、令旗、罗盘、符咒,一应俱全,拎在手里,摊在地上,和集市上摆小摊的商贩一样,摆开架式就开始吆喝,开起了法坛。道人这边揪出一身法力,在院子里行法驱鬼。僧人在房中盘坐入定,唱念着不动明王经,图个耳根清净。

      两人斗了整整一日法,锣对锣鼓对鼓,算是旗鼓相当。道人没能将僧人这邪魅子赶出门外,僧人也没法将道人这歪门邪道压在山下。

      到了傍晚,两人鸣了金,收了锣,各自安睡。

      道人心中有口气咽不下,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就站在院子里喊话:“我先来。该你走。”

      这就挑明了,要独占着这个巢。

      僧人抬了抬眼皮,回了句:“闻道不分先后。”

      僧人就这调调,爱打哑谜,要想明白他说的什么,那都得猜。

      道人鬼精鬼精的人物,能不明白僧人讲他道家的偈语,就是摆明了说你赶我走就是没道理。这荒郊野外的废弃地方,你来得,我也占得。道人倒有好多理由反驳,可他不能乱说话,僧人摆明了是摸过道经的,可他没看过佛经啦。这讲理,光讲我的理,你不认不服谁也拿你没辙,得讲你的理,用你的理明明白白告诉你你错了,那你哪还有脸再住下去?

      寺庙里的佛道之争就这么翻过篇,两人腆着脸就这么一个屋檐下住着了。


                      (二)

      寺庙就叫寺庙,也叫庙寺,翻来覆去一个意思。至于哪个字在前面,道人口中当然庙在前,僧人口中那就得寺在前了。这事不能让,这可是比剁了命根子还紧要的事。

      可惜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名堂,吵的架多了,两人也就皮了,各让了半步,你叫你的寺庙,我叫我的庙寺,各管各的祖师爷,各扫各的门前雪。

      况且,这还只是两面的厢房,正中的大殿里,供着的可是夫子。夫子是谁,那既和道人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也和僧人不是一路货。

      道人赶不走僧人,也和这庙里他说话做不得准有关联。居中的泥头人不是他家的,他没法硬气,就算先来那么一会,也只是鸠占鹊巢,自己还理亏呢。

      僧人那就更容易想明白了,先来是主,后来是客,只要正主不赶他走,随你道人怎么闹腾,他就做定了客。

      大殿里站着的那位,它倒想将这乌烟瘴气的两人送走,可它一不能动,二不能说话,谁理它啊。

      道人倒是想把夫子换成自家的大帝,可他没钱啊。每日里得吃吧,画个符得买黄纸朱砂吧,哪一样哪一项不都和钱较着劲?僧人还想铸个金身佛呢,可他更穷啊,手里就有个空碗,那东西说得好是化缘的缽,说不好听点就是个讨饭的碗。

      两人吵过闹过后,一合计,你也没米我也没油,得,别较劲了,把那正殿里的泥巴大块头打扫干净,赶紧拾掇拾掇开门营业。

      荒山野岭的,寺庙开了张也没个人知道。这事挺悬乎,明明离乡野村庄远远的,两人却丝毫不担心没人来供香火。

      道人在门外地上点了一柱香,僧人在门楣上挂了一个幡,没过几日,四邻的乡下人就和苍蝇闻着了臭肉一般,嗡嗡吟吟地提着篮子往寺庙里挤。

      他们往往先在正殿嗑上几个头,再到东面厢房的道人那讨几张符,然后又去找西面厢房的僧人聊会天,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家种庄稼。至于那篮子和篮子里的东西,就留在寺庙里,让僧人和道人去分。

      道人和僧人说定了所有供品五五分成的规矩,按理说,正殿里那位也得算上一家,不过泥人总争不过活人,哪怕它占了最上首的好位置,真得利的时候也被直接撇在了一边。

      道人先拿,往往好酒好肉全部扫尽,剩下篮子和些素食。僧人的脸都气绿了,和篮子里的残羹剩菜一个色。

      道人酒足饭饱,满嘴流油,说:“五五开,讲的是公平公道,篮子一起归你了。只剩些素的了,够吃么?”

      僧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还得对婆婆挤出一个笑脸,说:“肠胃不太好,只敢吃素,谢道兄体贴。”

      道人再没穷追滥打,怎么着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赶是赶不走了,能让僧人暗戳戳地吃些哑巴亏,道人念头也就通透了。

      想登仙的道人,最怕念头不通,那会心有罣碍,无法超脱。

      想做佛的僧人,最怕心生妄念,道人没了肉食,无心中绝了他的口舌之欲,对他戒那贪嗔痴倒是有利无害。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起了夫子的家当。


                                (三)

      山中哪知岁月,又不用耕地劳作,又没有家室子女,每日间除了吃就是睡,道法少修了几种,佛经少唱了几回,也没个谁来打板子。这么清闲逍遥的日子,扯呼得比蟊贼还快,谁记得住哪日里数了几只蚂蚁,哪日里又送走了几片闲云。

      按理说四乡八村的人经常来拜寺庙,都是带着日子走的。今日里夫子诞,明日里观音生,后日里玉帝寿,尽往寺庙里挤,两人想忘了时日也不是个容易事儿。农人们拜错了庙那就拜错了,他们反正纳头就拜,才不管泥人那泥胚上粉的哪家的漆。别看道人僧人安下了窝,他们也得守规矩。窃占了东西的厢房住下这事没人会来管,吃下了祭台上的供品也不会有人来捉,可两人要是真挑了管事的担子,那可就下不了台了。

      做不了主的行脚道士和云游和尚,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往糊涂里过。甭管天大不大,地大不大,何处去不去得,落脚的地可难找来着。农人总还有块地可以守着,生时刨食吃,死后就地就能葬了。方外之人,方外方外,天圆地方嘛,尽把自己往高了拔,就没法落地生根了。其中辛酸,只有两人自个体会得。

      苦哈哈的道人就往上了吹,往上不就是天?天嘛,咱家的大帝管着。东南西北,甭说看得见看不见的天,都有咱家的大帝。日月星辰了不得吧,都住着咱家的老祖。终有一天,等我修行得够了,就上天了。

      惨兮兮的僧人就想了,牛都被你吹上天了,好了,那我就往后了吹。是个人,你甭说你过了今日就没了明日吧,你总得爬到明日的吧?我家的菩萨可管着以后呢。你得死吧,死了得下地吧,我家可在地下建了座牢狱。牢房里的生活,你想想都能明白,吃没个吃食,睡没个板子床,十八层的大狱,油锅、火海、绞架、利刀子都给你备着。想不去牢里?行,只有我能救你。救你后你得再投胎吧,哪有死了就死了的好事?投胎时你还得记挂着,万一给你扔错了地,你就变成了猪啊狗啊鸡啊鸭啊的,尽等着被人一刀宰了了事。就算你运道好,投了个人家,可还能夭折吧,连个女人都没尝着,你就又要下狱里边呆着。就算没夭折,要是这家穷得叮当响,饭锅都揭不开,你活着能有个什么劲?怕了吧?怕了就对了,吓不死你。想死了后不下地底那座大牢?想下辈子长在富贵人家?你得听我的,照我说的做,你说是也不是?

      两人吹得多了,就把这牛皮的缺漏都补上了,唬起人来,更是得心应手。


                                (四)

      往庙里去的人很多,走卒贩夫,乡绅佃农,富商达官,妇人小姐,书生蒙童,百样人都有。求子求福求财求官求姻缘,在尘世里还没攥紧在手里的,缺啥求啥。

      倒没人管求没求着,拼着了抓到了,那就归功于求时的心诚;还是画纸上的一张饼,那就嗔怪求那会心里打了岔。反正本钱儿低,篮子合着篮子里的吃食,再加上额外的香烛、线香和纸钱,统共也值当不了几个钱,谁都能从指尖上捻出来。若是真切搏回了所求,这把赌就是大赢。

      性子野的,就爱扎堆听道人吹嘘。神游九天之上,意贯幽冥之中,潇洒肆意,好不快哉,迷糊中好似脱了身上破烂缕,赤条条无了拘束。再不济,也能学回几式房中术,端地是人生快意。

      性子憨的,就围在僧人身周遭他恐嚇。十八地狱镇魂,六道轮回摄魄,扭曲恐怖,谨慎小意,恍惚里活成了错误,争着登上僧人度苦厄的小船。从此后,生无可恋,死有可期。

      就这般,道人多了几个弟子,没事就跟他鬼画符,并且坚信甩手一张符,就可以把谁也没见过的鬼压得永世不能翻身。僧人名下也多了几个居士,没事就到寺庙蹭住,有家不回,还自带吃食,跟着僧人喝粥吃草,弄得一个个肠胃不好。

      到了这会,道人僧人终于找着了久住客人的心境,不客气地认为自己是这寺庙的主人了。

      道人在正殿夫子泥像的左侧,也就是太阳升起来的东边,立了个财神像,寓意紫气东来。他倒是想立个大帝咯应夫子,他那些弟子提醒他,大帝可不能给夫子做下首。他一想是这么个理,选来选去就挑了个财神,这仙人凡人拜的多,可在自家仙人谱系上就排不上号了。

      僧人据了右侧,也就是太阳往下落的西方,树了个观自在菩萨,讲究地是西方如来。他不敢真请个如来,管子嗣生育的观音正合适,她(他)是如来的弟子,在他想来站夫子旁边刚刚好。

      两人往殿里安自家人,倒不仅仅是手头有钱了,实在是殿里没人,腰杆都直不起来。仨泥像一溜排开后,这两位终于能抬头挺胸了。再收下香火供品时,两人分起来也是理直气壮,你敢说那不是孝敬财神、观音的?你别想发财了,生儿子这事,菩萨也不管你了。

      到这时,道人僧人捱过了最艰难的时分。可惜寺庙的大门他们进得,别人自然也能进得。他们进了寺庙后每夜间都打好栓,又用房梁粗的木头顶住门页,没奈何还是没有防住恶客,被他闯了进来。


                      (五)

      清晨,道人和僧人要扫尘,既要打扫那泥像在这尘世染上的纤微尘土,也要打扫自己心上的尘土。往往僧人拿个大笤帚,道人持根细拂尘。这事也有个讲究,僧人要度众人,得替大伙扫,道人只管自个,旮旯犄角就少。

      两人叮叮当当砰砰咣咣一通打扫,正殿里就扬起一大团尘埃。两人吸着尘土,打扫完自家泥像就收了工,自从在正殿里塑下自家的泥人,他俩就不给夫子打扫了。名目自然合情合理,不敢僭越,其实也存了泼脏水的细碎心思,不然为何两人打扫时那笤帚、拂尘的落处都向着夫子?

      等那尘土渐渐淡薄,两人就听见了恶人起床伸懒腰时的叫唤:“舒服。”

      然后,两人才看分明那恶人就睡在夫子像后,夫子身上如今蒙了一层土,更何况身后,那里可是堆出了一个坟。恶人自那坟堆里坐起,滚成了泥人,难怪先前两人没能发现他。

      恶人兀自在那感慨:“好多日没睡成个囫囵觉了,这一夜倒是扎个猛子安稳睡到了天亮。”

      僧人双手合什,拄着笤帚说:“施主……”

      恶人恶狠狠打断了他,说:“我可从没给和尚布过施,别乱喊。”

      被呛着了的僧人给道人打个眼色,道士把拂尘挽出一个漂亮的圆圈,说:“居士……”

      恶人笑了,说:“这倒行,居在此处还不错。你们盛情邀请,我就不推辞了,两位都是化外人,自然也不会拘于俗礼。不过居可以居,两个字连起来就不好了,你们那些道道,我是不信的。”

      僧人怒了,倒提笤帚就往恶人头上打去,同时大喝一声:“孽障。”

      一道寒光闪过,笤帚断作两截,恶人手里多了把锈迹斑斑的铁刀。恶人拿着铁刀就往僧人脑袋上拍去,去势快,落势急,可真落到头上时,倒是轻轻一碰。恶人意犹末尽,又拍了几下,铁刀上簌簌地往下掉铁锈,在僧人头上铺了一层,看起来倒和头发相近。

      僧了怔了一会,转瞬就收起了怒目相,看起来满脸的和善,说:“我佛慈悲,相识是缘。”

      恶人收回了刀,揶揄地说:“你家的缘也忒不值钱。”

      僧人低眉垂首,说:“善缘,孽缘,都是缘。”

      恶人不置可否,说:“那我可以住下了?”

      僧人说:“天下虽大,谁人拦得你?寺庙虽小,谁人住不得?”

      道人嘴角扯了扯,被恶人逮住,问他:“怎么,你有意见?”

      道人说:“你住正殿。”


(六)

      “我叫此人,字乃人。你们以后只准叫我这个,别乱七八糟给我安个名号。”恶人吃光了这一天的供品后,手在滚圆的肚皮上打着圈,打着饱嗝向两个邻居说起了自己的事。“想当年,我娶了九房女人……”

      僧人说:“此人,色字头上刮骨刀。”

      道人说:“此人,二八佳人腰仗剑。”

      恶人问道人:“你可会那房中术?”

      道人说:“我一心向道,哪会知道那等下乘小术。”

      恶人笑着说:“不晓得人伦,哪懂得天理,怎么知‘道’?道长你说是吧?”

      道人说:“一派胡言。”

      恶人说:“道长那几个弟子不错,不但有好几位女弟子,那些女弟子也是一溜的胸怀远大,蔚为壮观。”恶人又对僧人说:“你倒一个女弟子没有,可有一事我不明白,你怎地会如此畏惧女人?可是以前娶过悍妻?”

      僧人说:“施……此人,罪过,罪过,这等诳语可不敢乱说。出家人一心向佛,怎能成家?”

      恶人说:“那想过没?”

      僧人说:“不能想。”

      恶人说:“那大师是没想过女人,没摸过女人手,更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过?”

      僧人说:“没有,绝对没有。”

      恶人说:“那大师是被女人打过骂过伤过?”

      僧人说:“没有,没那回事。”

        恶人说:“若是不想,何来色戒?若是不思,哪里寻烦恼?倒奇了怪哉,你都不想不思不念女人,又不知女人滋味,怎么地这么惧怕她们?”

        僧人说:“师父传下来的,师父的话总不会错。”

      恶人点头说:“这倒是,历史总能让人心生奈何,老一辈活了一辈子的经验,都是后辈人的财富。大师的师父难道沾惹过女人?”

      僧人说:“师父德行高尚,心中只有佛常坐。”

      恶人说:“那就和大师一样,也不懂女人又怕女人,也是截无根之木。”

      僧人恼怒,可看着恶人那把锈刀,想拂袖而去也忍下了。

      恶人又说:“大师,你说女人该不该生娃?”

      僧人犯难,说不该,那这天下人都该绝了;说该生,他都能想到恶人又要问他女人怎么着才能生娃,他和尚为什么不去做该做的生娃的事。

      恶人才不在乎他怎样回答,自顾自说:“所以,我那九房女人娶得的,既不是什么刮骨刀,也不是那腰缠剑。道长,改日向你讨要房中术,你可再不能这样推托。”

      道人僧人饿着肚子离开正殿,满肚子忿懑。

      道人骂:“土匪。”

      僧人斥:“魔障。”


                              (七)

      恶人把道人僧人又聚在一起,就为了让他们听他说话。

      恶人说:“九房女人是怎么娶回家的呢?第一房,那是明媒正娶,不过我也耍了个心眼。还没娶回来时,我就偷偷地溜我未来女人家里,我得看看她长啥样才行。要是长得歪瓜裂枣,缺胳膊少腿,随便哪一样我不亏大了,那我可不干。”

      道人说:“才子配佳人,英雄爱美人。”

      僧人说:“红粉骷髅。”

      恶人说:“管他百年后,那会红粉变骷髅,我也成一堆枯骨,谁也不比谁强。我得看着舒服,最好是养眼,要是所有人都能夸她漂亮,那我就顶开心。我偷摸地见着了姑娘,长得还行。姑娘见着我,觉得我坏了规矩,还闹腾要不嫁给我了。我就告诉她,会一生一世对她好,她就乖乖嫁我了。”

      道人说:“女人真好骗。”

      僧人说:“许下的诺,到时候都会上账簿的。”

      “佛家还出管账的了?”恶人说,“第一个女人骗回来的。第二个就简单了,甜言蜜语哄一哄,就非我不嫁了。第三个我也懒得费心思了,直接抢回家的。九个女人里,她长得最漂亮,本来许了人家,成亲那天被我半路截了胡。第四个女人是用粮食换来的,她家揭不开锅了,能用女儿续上青黄,一家人对我感恩戴德的。往后的几个,有为了钱的,这种只要勾一勾手指,同床共枕后再许些钱财,就不用花费心思了,端地是两头省事。这种女人多,他人妇,楼中妓,贫家女,富豪娃,哪一个不写明了身价?标清了银钱?勾起了私心的我才带回家,其余大都露水姻缘,穿上这身衣袍就作鸟兽散。第九个女人是个例外,她是捡回家的,外地人,逢了灾年,背井离乡讨条活路。有吃有喝她就住下了,可并不下贱,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吃最硬最难咽的糠头,偏就不答应做我女人。”

      道人说:“出淤泥而不染。”

      僧人不说话。

      恶人说:“我就使了一计,让她爱上了我,心甘情愿地上了我的床。不过这个难伺候,动不动就跟我生气,哄好了心里也美。娶了九个了,我就再不娶了,世上的事,最怕十全,缺一房正好。我也不出去胡闹了,搁家里打了一大床,弹了床大棉被,大晚上就把九个女人全唤到一床上。那日子,赛神仙啊。”

      道人说:“你阳气旺。”

      僧人说:“万恶淫为首。”

      恶人说:“这不,女人又不是我后面这三尊泥头人,心里都九曲十绕的,那个闹啊。一个个的心里都憋着心思,吵吵声能把屋顶给掀了。”

      道人僧人异口同声:“活该。”


                                (八)

      七天后恶人终于出了正殿,来到院子里晒太阳。每天好酒好肉吃着,恶人气色红润,又从道人那拿来套道袍穿上,再没有半点刚来寺庙时的落魂。可他道袍加身,偏又顺来顶僧帽戴着,看起来不伦不类,不僧不道。他自己倒是挺满意:“僧不僧,道不道,刚刚好,和这夫子庙由道士和尚把持就配上了。”

      道人红了脸,背地里就骂:“沐猴而冠。”

      和尚心疼自己的帽子,也骂:“强盗。”

      也难怪这二位怨气冲天,恶人荤素不忌,肚量又大,那些供品被他扫荡后就剩不下几片菜叶。原本好酒好肉养着膘的道人这下只能吃素,怨念哪能不深沉?僧人本就吃素,原不应该似这般受了天大委屈模样,可他每日里吃不饱啊。恶人饕餮似吃过,剩下的本来就不多了,还得道人僧人分食,僧人又得挨道人压一头,落下肚的就更加少得可怜。

      恶人拉着面色蜡黄的两人,往院子里树荫下的台阶上一坐,就开始吹牛:“我家地挺多的,都是我爸从乡邻四野并回来的,肯定有强取豪夺,当然也有义利相换。我爸那人没出息,总认为自己是个农民,地就是他的命根子,所以他最受不得他眼皮一抬,看到的地是别人家的,那就像他命根子被人攥住了。为了弄更多的地,老头勒紧了全家人的裤腰带,逼着我打小就下地,这倒也是,织窝的鸟见着了亮闪闪的东西,也尽想着法往自家盘。就这么着,我们家的地翻过山,越过岭,连得一眼望不到头。山是我家的,河是我家的,水田旱地都是,连着地上的人也是我家的长工佃农。我爸巡视自家的山野田地,就跟皇帝在巡视自家的皇宫一个模样。可他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哪怕家里养足了够建起一支军队的长工,他也一定要自己下地干农活。即便后来躺床上不能动,要咽气了,想着的还是田地,在他王国的边界上还有一座荒山没有捞到手呐。”

      道人说:“人为财死。”

      僧人说:“苦海无边。”

      恶人说:“这话空得很。人都有个死,缘由海了去,有病死的,有摔死的,有淹死的,有生孩子死的,还有那夭折的娃娃,当然也有为财死的。可个个都是为了钱死的?给把钱去换条人命,又有几个愿意换?况且,没点钱帛的人,他吃啥?他穿啥?早冻死饿死了。为财的心,不算坏事,难道还叫鸟都不寻食?那是懒汉才犯的疯病。至于苦海,苦不苦,自己知。有时苦有时甜,有时还麻还辣,这才是人生况味,怎么就厚此薄彼,要祛了苦味只要那甜?又或者只记得那甜就把苦给忘了?都是自欺欺人嘛。人活一世,光阴快得很,有限得紧,到了头,就摸着边了。他还能爬出来再游上一回?那是诈尸。大师都不好意思提的那后半截,错得更是离谱,回头就有岸?人在世上,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他哪有个定向?也就死这一条大路挟着人往前奔。哪个不是一生下来就向死走着?我是,两位也是,除此之外,哪还有这么笔直一条大道?人活着,就和那锄地一样,都是东一榔头西一锄,碰着个懂点农活的,就尽量把力往一块使,结果嘛,自然是他家的地锄得格外好点,地里的庄稼能比别家长势茂点。除了这,他比别人就没强到哪里去了,都是种庄稼的,谁的命比别人的命就好上一截?所有我说两位整天胡咧咧的那些道道,都是让人别把自己当人,别照着人的样去过。”



                                    (九)

      “能跟两位在这吹牛打屁,还得感激我爸,他总还希望他家儿子能有点别的出息,就给我请了个先生,让我读起了书。”树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让恶人徜徉在往昔的时光,“我穿上了鞋,脚再不用在泥水里挣扎,下地穿的短褂也换成了长衫。我整天坐在私塾里,面对着总板着一张脸的先生,摇头晃脑地唱正殿里中间那位写的曲词。一群娃儿齐声念诵,就和你们敲木鱼的嘟嘟囔囔一样虔诚,仿佛那样念着就能成佛成圣。”

      僧人说:“理相同。”

      道人说:“意相通。”

      恶人说:“也可以说是这世上根本没个新鲜事,大家伙脑子都窄得很,想不出别的辄,寻不到他条路。心里装个仙佛圣人就能成了他们?扯蛋。古往今来,世上只那一尊佛,其余都是菩萨、罗汉三六九等,还得沾亲带故,弟子、子辈、妻子,情人,只这些亲近地才能在他座下有个位置蹲着。再往后,别说成佛,够格在那闷得死人的佛座前蹲着的都没有。佛国永固,凝滞不动,根本不给外人闯进去的机会。圣人更甚,拿一把尺细细丈量,提一杆秤时时称量,为人上缺了数寸,做善时短了半两,其实也是不让他人成圣。仙家天门开得最大方,仿佛人人都可去得,实际上也做下了套。早先的人和他家的狗一块成了仙,反正他们是先人,又不和今人争,多成些仙又何妨?他们登仙的越多,反倒可以让今人都起那做仙的意,何乐不为?可也有坏处,仙人多了,不好管啊,就仿了人间的帝王,王侯将相一路分封,职位就全给分完了。他们又不死的,与天地同寿啊,想想都可怕,到天荒地老那一天,天上都空不出来个缺。也难怪孙猴子那样的魔王,到了天上,也就混成个弼马温。且不说临到头了能不能飞升,成仙可是那黄梁大梦,就算真有这么条道,也还是在这人间逍遥好。在这地上还能地上人管天上人,一辈子还有个往上走的虚幻盼头。到了那天上,天上人可就什么都管着,那会儿五指山加身,可就是永世翻不得身。”

      恶人舞了舞不离身的锈刀,可不就入世人压着出世人,道人僧人只能任由他胡言乱语,作声不得。

      “童子的读书声,是我能想到的世上最妙的声音。”恶人说,“读的什么书其实不重要,童子稚拙的嗓子也没有多吸引人,可架不住一群干净的娃儿认真地去学怎么做人。那个认真劲,才是世上最妙的事。后来书读得多了,考了秀才,取了举人,我就不读书了。不是因为书读够了,而是我发现翻遍故纸,尽是荒唐言,全是骗鬼话,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世风日下,什么裹脚相夫,都是不教人做人。”


                            (十)

      道人说:“这不算什么稀罕事,要不道家怎么会说绝圣弃智。”

      恶人说:“你那是为了咬正殿中当中那位一口。”

      僧人话:“智慧开启,才能心如明镜。”

      恶人说:“那是因为你这和尚外来的,咬不过当中那位,就趋奉他,合着伙去咬软杮子。”

      道人说:“你能脱出那些俗礼,是有仙根。”

      “狗屁的仙根,底下倒是有一根。”恶人说,“不读书了,又不想学我爸种地,家里钱财也多了,我就开始娶女人。人活着,上为一张口,得吃;下为命根子,好色。看中的女人,那就得想着法弄回家。这事我倒是随自家老头,他眼皮子只纳得下田地,我眼皮子只瞄得住女人。这一来二去,就娶上了瘾,没得手时心里就像有个猫爪子在挠,得手后立马又瞄上别一个。娶着娶着,就收不了手,直娶了九房才缓过劲来。头前说过,九个女人有哄来的,骗来的,抢来的,捡来的,钱换来的,全被我搁一屋里,夜里的滋味可美着呐。可除了夜里,还有白昼啊。”

        “九个女人在家候着,我再出去寻花问柳的心思就淡了,说句认怂的话,那是真掏空了,要不我也不会惦记着讨要个房中术。整天没事,我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白昼可长着,得找点事消磨时光。”

      “很快我就迷上了赌,牌九、樗蒲、骰子、双陆、麻将,哪一样我都沾,后来又迷上了斗蛐蛐、斗鸡、斗狗,心血都像能点着。我和当初娶女人时一般着迷,一日里不摸那些,心就空了,总没个着落。”

      僧人说:“入魔了。”

      道人说:“滚滚红尘,污浊不堪。”

      恶人说:“我在外面到处赌着,女人们就在家闹。有和下人私通的;有在外面养相好的;有从妓馆子捞出来的又接上了客;最贴心的老九,也知道往自己匣子里私藏些黄白货。十赌九输嘛,赢了时还想多赢些,输了时就想下把能翻回来,这下输得更惨。赌上两年,我就开始卖地。再没个几年,家就败光了。偌大一份家产,最后连老宅也换了钱去。女人们陆续跑,钱换回的那个跑得最快,才有点家道中落的风吹草动,就跟那兔子一个样跑没影了。有一个跑,就有学样的,刹不住。我像看皮影子戏似的,明明那些影子挺像个人,可就是映不进心。我就那么看着她们躲瘟疫似地逃走,也不拦,也不寻。等到家没了时,老九也要走了。我送的她,她几番想打开匣子,终究还是摇摇头,心一狠就抱着匣子没影了。”


                        (十一)

      “千金散尽,那会到现在也不恼悔。”恶人说,“这不是我犟嘴,身外之物嘛,生没带着,死带不走,何况还是我爸挣回来的,没了也就没了。我也没想着去夺回来,要我学老头子那样钻地眼里,我也不愿。没了去处,又无钱财,我得吃饭哈。我就开始做那乞儿,东村西村的,盯着人家饭点就往他家蹭。没了束缚,我就满天满地地胡跑,越走越远,反正哪都去得,反正哪都不留我。有时我扎在乞丐堆里,要么是没地的农民,要么是城里不爱动弹的懒汉;有时我混进难民的队伍,都是遭了灾在家乡活不下去了的人儿。我就这么满世界地游荡,吃了睡,睡了吃,中间的空闲,偷蒙拐骗的事干过,窃花偷腥的事犯过。除了杀人,什么事我都敢做。这么又过了几年,有回被掳上了山,我就直接落了草,投了山,做了山上的好汉。”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说我土匪德性,还真没看错,我就是土匪。入山第二天,我就持了刀,做了山寨行刑的刽子手。这是投名状,哪个山寨会要个怂蛋?别人狠,我得和他们一样狠,甚至比他们更狠。他们只做打家劫舍的事,我就山下人敢砍,山上犯了规矩的兄弟也敢砍。你俩瞧瞧,这刀就是被血给吃锈了。我成了山寨里的一把狠角,也惹下了化不开的忌恨。有人偷摸着把我卖给了官府,听说我这人头都能换下几个村的地。”

      “山里呆不下了,乞丐我又不想再回去做,官兵天天地撵在后边,我就满天下地跑。好在我当乞儿那会摸熟了路径,到得哪,我都能找着地方让他们寻不着。我带着他们遛弯,把原来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遭,谁知道没头没脑就闯到了这里。你们说说,就我这么个十恶不赦的人,怎么就闯进了你们这破寺庙?”

      道人僧人齐声说:“寺庙就筑在人的心尖上。”

      恶人的锈刀上沾了血,然后又沾了泥。他砍死了道人和僧人,也砸掉了正殿里的三尊泥像。恶人说:“我的心上谁也不能住。”

      他把寺庙的牌匾拆了,香炉推倒了,然后关起门来,拒绝所有香客的叩求。有人常年跪在曾经的寺庙门口,恶人一遍遍告诉他们:“你们信的都砸了,碎了,毁了。现在这院里只住着我,人和人,谁又比谁高上一等?我可给你们解不了惑。都回吧,回吧,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可谁会信呢?即使看到院里真地没了道人僧人,也没了一脸漠然的泥偶,这些人还是不愿离开。恶人真想把生锈的刀塞进他们的胸膛,把那心尖上的毒瘤给挑掉。不过他为什么要为他们费心呢?

      跪在寺庙前的人对恶人又怕又恨,但终究怕占了上风,恶人的锈刀是可以砍死人的。而且,就算他们能推翻恶人的霸权,他们也没有能力再树起那些泥像,碎了的就是碎了,不是那么容易拼凑起来的。

      恶人慢慢地就不管他们了,他把寺庙照着自己的想法改成民居,又在寺庙旁砍山伐林,筑坝蓄水,平整出大块大块的农田。绕了一个大圈子,他又做回了农民,耕作、收获,攒下一厢房的粮食。他的心眼又活了过来,那些埋在骨子深处的欺男霸女的诡计又发芽了,不过这一回,他驮着粮食正儿八经换回几房女人,对过去一概不提,让女人们给他生娃。

      许多年后,几个官差找上门,把他逮了起来,也可能没有逮他,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清算,有时不清算,偶然会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所有人。而且他的相貌和年轻时判若两人,那时恨不得捅天一个窟窿的人,如今也学会了低眉顺眼,若加上他刻意伪装的话,官差有可能认出他,也有可能完全认不出他。




(完)

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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