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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个放弃仇恨的理由
从来没有想过,奶奶会成为我第一个埋下仇恨的对象。
一个男人将一个才三四岁尾椎处还长了一个瘤子的女儿,带到医院做了一个切除的手术,然后丢下一个体重只有八十多斤的妻子及三个年幼的孩子,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去世了。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做了这次手术后,就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
父亲去世的眼泪还没擦干,又赶上了分田到户,母亲为了养活我们,每天在我们上学之前,都要去地里开一个早工。有一次母亲回来晚了,妹妹站在稻草扎的站窠里没人带,我跟哥哥两人抬着站窠送往奶奶家,然而奶奶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凶巴巴的拒绝接收。
两个人垂头丧气的又把妹妹抬回了家,我和哥哥抱头痛哭,妹妹也跟着我们流下了一串小小的眼泪,母亲回来后问为什么?我和哥哥两人连哭带说,奶奶不要妹妹,妹妹没人带,我们上学如果迟到了,到学校又要挨老师打。从那时起,母亲走到哪里,她就把女儿背到哪里。
那一次,我恨我的奶奶!
初中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作文《三月漫记》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年级里讲解,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之为作者,心里特别高兴,然而下课后,有几位同学说我的作文是抄袭的,因为那一学期,我连书本都没有,家里太穷了,实在交不起学费,穷人家孩子的文章怎么可能成为范文呢。
仇恨在我心底里开始生根发芽。
毕业后,学了一个泥瓦匠,当时是跟师傅去新疆的,乘火车要76块钱,按常理来说这钱是师傅给,因为学徒没有工资,可我母亲不懂,每年年底卖完猪都会先抽出100元钱给师傅做我来年的路费,而我师傅不仅没有把买票余下来的钱给我,连在新疆一年到头的零用钱也没有,买洗衣粉、牙膏的钱,都是靠我自己帮维吾尔族人焊接农具挣来的,刚开始我是跟在一个电焊工师傅后面打下手的,偷偷的学了一点焊接技术,记得当时烧一根焊条收5毛钱。
满师后我用几年在外做瓦匠攒下的一笔辛苦钱,回家买了一船黄沙准备砌房子。
亲戚看到后,眯着眼问队上人:“这黄沙是谁家买的?”队上人指了指我家那几间破旧不堪的砖包草房。
亲戚瞪大眼睛:“他买的黄沙?他家要砌房子?他家不往后缩(退步)就算好的了!”
当时,我家在村上是赫赫有名的贫困户,母亲平时跟别人说话,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毕恭毕敬的连大气都不敢粗一声。
记得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打工时,我是睡了十多天的马路,那时工地刚开工,没有工棚,后来算是好了一点,我和同事们睡在一间刚刚砌好储存水泥的仓库里,上面盖的石棉瓦,冬冷夏热,人与水泥同睡,我想泥瓦匠这个称呼,应该是这个原因而来的。
乡下人建房,石灰首当其冲,生石灰买回来加水浸泡过滤,那种一瞬间的化学反应,像是一场奢侈的豪华盛宴,那一刻,我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紧皱的眉头开始有了一丁点儿舒展。
后来又添了些石子、砖头、楼板……可是等到建房所需的材料慢慢备齐以后,跟我说话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每当他们经过我家门前时,或低头装作视而不见,或昂首挺胸眼皮下垂的敷衍了事,我一时不明白,怎么我家砌房子他们就不高兴了呢?况且我家是最后一个盖楼房的。
好日子选了,砌屋的钱还是不够,我从朦朦儿天亮开始到晚上天黑,借遍了所有我认为能够借到钱的亲戚朋友,结果空手而归。一个人摸着黑,踩着父亲留给我的一辆上海永久牌的二手脚踏车,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戏台搭了哪有不唱的道理,不管有钱没钱,房子还得如期开工,可是就在我家开工的前一天,我师傅本来答应来帮我开工放线,却突然对我说他没空,那一刻,感觉每个人都在踮起脚尖,等着看我的笑话,一个从小就没了父亲,家中一贫如洗的人,你有什么本事把房子盖起来?
楼板的堆放地离我家有点远,我去队上人家借了一根绳子回来抬楼板,等到用完还他的时候,一根绳头落在地上,发出了一丝轻微的摩擦声响,借给我绳子的那个人铁青着脸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这根绳子花了多少钱买的?你看你把我家的绳子落在地上都磨得像什么样子了?”
我红着突然温度急剧上升的脸颊说了声对不住,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绳子,狠狠的摔向一旁的墙角角落里,一条毛色黝黑发亮的土狗吓得一跃而起的跳出了几米开外,绳子是无罪的,何况一条狗。
回到家里,我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坐在楼板上,儿子兴冲冲的跑过来搂住我的双腿:“爸爸,爸爸,我们家是不是马上也有楼房住了?”我一时哽咽难语,只得背过脸艰难的说了一个“嗯“字”。
“这世上没有好人!”我用第一次接触这个社会的经历,给这个世界下了一个绝情的定义。
烙在心底里的仇恨像一瓶打出去的发泡剂一样,开始慢慢膨胀,我暗地里骂了一声人生中的第一句最脏的话:“狗眼看人低!”孤僻、敏感……所有跟仇恨有关的词汇,像标签一样紧紧的贴在我的脸上,我像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另类,在队上这个大集体家庭中苟且偷生。
然而,当我在2018年2月21日遇见一个人后……
那天我妹妹刷到了一条朋友圈,是关于一个退伍军人名叫肖巧生车祸致残的故事《巧生,加油》。
肖巧生,军人,参加过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灾,退伍后,在2011年7月因车祸导致高位截瘫,而其父又突患癌症去世,只留下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相依为命。
当我妹妹看到这篇文章的故事后,当场以打赏的方式捐出手机中仅有的5块钱,妹妹双腿残疾,那时她靠帮别人组装打火机谋生,记得好像是装一只二分钱,当时有人说我妹妹傻,5块钱你得要装多少打火机啊,也有人说我妹妹上当受骗了。
后来这篇文章的作者联系上了我妹妹,原来他是一名警官,更是一名《老乐在线》公益寻亲、帮残济困的创始人,他叫朱筱乐,随后他让我妹妹进了他们的一个群。
群里大部分都是残疾弱势群体以及志愿者,这跟我想象当中有点不符合情理,警官应该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一个特殊群体有所关联呢?
当朱警官得知我妹妹喜欢看书时,便鼓励所有的残疾人都拿起笔来,他说虽然我不能让他们成为作家,但最起码能让他们通过文字的叙述,对生活充满信心,对他们我们不仅需要物质的帮助,更需要精神的扶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他们有的开始卖起了水果,有的开起了超市,记得一次文友聚会时,由于是在楼上,朱警官和一位老师一起硬是一步一个台阶的把我妹妹背到了楼上,她回来跟我说,这是她人生中最感动的一次,要知道当时我妹妹的双脚严重溃烂,可是他们并没有嫌弃。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朱警官不是一个警官,他是他们的兄弟,哪家孩子没钱上学了,他自掏腰包,哪家老人走丢了,即使是半夜三更,他也要起来发信息通知志愿者帮助寻找,他甚至亲自上阵,在朋友圈帮助那些刚刚创业的残疾人吆喝。
妹妹在泰兴住院期间,朱警官给她带来了生活用品,还另外送了几本书给她,每次写文章给他时,朱警官都是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校对,毕竟我妹妹没上过学,而像所有我妹妹这样的残疾人投稿时,朱警官都会给他们一个优先权。
原来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仇恨,只是看你遇上了什么样的人。
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奶奶是一大早哭过来的:“为什么黄叶不落落青叶?”她为了减近我们家的负担,自己去种地,去捡麦子,后来奶奶临终时,她只是对我母亲说:“巧兰,我想吃一碗你亲手煮的山芋茶。”奶奶是八月初三去世的,那时候还没结什么山芋,母亲满田的翻找,才挖了两三个胡萝卜大小的山芋回来,我凭什么理由恨我的奶奶?
人家不借钱给我,扪心自问我又帮了人家多少?人家辛辛苦苦买回来的绳子,换成是我借给人家磨破了,我也会心痛,我又为什么至今耿耿于怀?
朱警官说:“人,不能老是盯着一个黑暗的地方去看。”
也许仇恨可以让我砸烂一块瓷砖,但爱却可以让我把这些散落的碎片拼接成一幅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