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仲春时节了,庭中梨花絮絮而开,雪白模样像极了簇簇初雪。窗外翠鸟轻鸣,新燕衔泥而归。她坐于铜镜之前,细细描上远山黛眉。
镜中女子凤眼朱唇,琼鼻小巧,莞尔一笑间尽是数不尽的雍容典雅。
头上珠玉锒铛作响,腰间红绦如柳随风。她带着一众婢子浩浩荡荡走向了秋蝉宫。
秋蝉宫离帝王常居的养心殿不远,可这会圣上正在前朝商议何人担当新任建州淮安军节度使,哪里会顾得上他一直悉心捧在手心的女子。
她越过秋蝉宫的门槛,那庭院之中,倒是看不出丝毫天家威仪,院中只有几簇开得极为艳丽的牡丹。
身着素衣的女子一脸柔弱,本独坐在石凳之上绣着荷包,可听见传召的内监大声唤道:“贵妃娘娘驾到!”这才懵懂地向她看来。
她从未有见过那样一双清澈的眼,彷佛这世间的浑浊都能被那眼洗涤一样。
可这双眼,真真让她厌恶至极。旁边的太监呈上供盘。她拿起盘中的玉壶,又往金樽里倒了一杯。
她媚眼流转,不怀好意地看向那个素衫女子,却笑得甚是花枝招展:“付贵人,这杯酒,算是少有醇香的桃花酿,本宫想着,圣上这么宠爱你,定是平日里给你喝得是琼浆玉液,可是妹妹你,却肯定没有尝过本宫亲自酿的桃花酿…”
她执的金杯已递至素衣女子面前,眸间示意要那女子领情喝下去。
那面前的女子笑得温和无害,抬眸望着面前华衫女子,小声问道:“姐姐,若是我不喝呢?”
自她入宫以来,圣上便是对她日日疼爱有加。圣上后宫的女子不多,可唯独眼前这个贵妃,圣上让她多多提防,莫要信她。
这犹豫不决的模样瞧在她的眼里,更是心烦意乱。她执杯的手再抬了抬,已经能碰上她的薄唇,看向她的眸光里充斥着掩饰不去的恶毒:“这杯酒,妹妹总归是要喝的…”
素衫女子终于颤颤巍巍地接过金杯,面露难色地饮下。她眼里笑意渐浓地瞧着她似是英勇就义地模样,有些痴痴的笑起来:“付贵人,本宫忘了告诉你,那杯酒不是什么桃花酿,而是鸩毒。”
面前女子不出一刻便口吐白沫,倒地而亡,这时,有秋蝉宫的宫女在宫门前见了此等情景,急急向前朝跑去禀告圣上。
她也好似不怕死一样,就端坐在秋蝉宫里,等着那人到来。
没过半刻,那抹明黄之色便已风风火火来到这里,帝王的额头薄汗直流,那双泛着怒意的眼睛却是狠戾地朝她瞪来。
他将跌落在地的女子轻轻抱起,却能感到那个女子已然了无声息。
帝王的心顿时好似揪成两瓣,他低头深情地吻上女子的唇角,浑身上下透着哀伤。
只有她嘴角抑制不住的冷笑:“圣上阿,枉你贵为天子,你不也一样救不了心爱的女人…”
帝王抬眸目光沉沉锁着她,却瞧见她一脸赴死的模样,好似心中又堵了几分。
他嘴角忽然露出诡谲至极的笑容:“张贵妃,你不是就想朕赏你个痛快吗?朕偏不,朕要将你千刀万剐,折磨至死,以慰告朕的阿宁在天之灵。”
付贵人出殡那一日,满街下起了瓢泼大雨。帝王追封她为德容贵妃,将她的画像挂在养心殿中,日日睹物思人。
那个时候她正在水牢之中,那狱卒拿着细长银针,缓缓没入她的十指。
她觉得疼极了,牙齿痛咬着下唇,唇间已然开出血花。
可是好像又有人将铁钉钉入她的后脊骨,让她几近晕厥。
帝王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笑间满是冷意一片,她睁开眼睛瞧着那眉目如画,贵气浑然的男子,忍不住喊出声:“疼…”
可他却笑得更是无情:“这点疼,张贵妃便受不了了吗,那若是炮烙之刑,你又如何受得了…”
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竟是觉得他大概会放过自己,可是转念一想,她杀了他挚爱的女子,他又怎么会放过自己呢。
耳畔传来添火的声音,有些嘈杂。她好像被人押起走向了高台,晚间的牢狱有些阴风瑟瑟,可是忽然她被推在烧红的铜柱之上,不能动弹。
满身都是焦灼的味道,她的前胸,双颊,手臂似乎是被烈火灼烧一样。
可不知怎的,她好像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大概是要死了吧。
她努力睁开眼,望着台下正一脸阴沉的帝王,他的目光深处皆是对她的恨意,如今看着她受着这煎熬,也不知他心底是否畅快了些。
若是他能释怀些,那也应该是好的吧。
可他的眸子闪烁着微光,过了很久,才解救她的神衹一般,幽幽说道:“够了…”
可她却阖上眼帘,陷入昏迷之中。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那人,依旧是旧时白梨,绚烂无暇。
庆安二十八年,她随父回京。
本是自小长在漠北的虎将之女,自然是形成了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那时的她,哪里比得过京中那些闺阁女子的温文尔雅。
那年正赶上秋猎,她也耐不住性子,于是央求了父亲同意,女扮男装,跟着前去围猎。
那时皇上正逸兴突发,说要让太子和各位臣子的子弟较量一番狩猎之技。她的父亲目光警示着她,望她不要抢了太子的风头。
她自小不甘心屈居男人之下,更在漠北,得了竹马付氏公子青宁的咨嗟,常要屈居人前。
她本想听父亲的话,可是这太子着实难缠,非要跟她争那只野兔。那时时间所剩不多,她竟抽出长鞭,朝太子马前扫了一鞭尘土。
最终她胜了太子。皇上的面上虽有所不悦,但表现得不是很明显,她的父亲圆目怒瞪着她,她吓得躲在父亲身后。
皇上终归是给了她赏赐。只是那时太子意味深长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小公子武艺不凡,本宫改日请教…”
本以为太子唬着她说笑,哪知他果然寻她而来,她装了约莫五六次男子。最后一次被太子打落在地,哭着说疼。
太子揶揄笑道:“一个男儿家,哭什么哭!起来再打…”
她不甘吼道:“谁说我是男子,谁让你缠着我练武,害我受伤,我要是破相,你得负责!”
这一吼倒是将太子吼得不知所措。太子原以为这个发育不良的男子是个可造之材,谁知原来活脱脱是个女子。
太子停了好长时间,缓缓补道“本宫…愿负责…”
后来,付家派人来与她父亲说亲,说眼看这两家儿女长大,那自小的娃娃亲也该兑现。
付青宁她知道的,从小到大围在她身边,很是心悦自己。
可没过多久,皇上就甍逝。太子即位,改年号为永和。
永和元年,她央求父亲与帝王说亲,说自己要嫁入宫中。帝应允。
青宁拦着她入宫的轿子,质问她为何如此,而她却笑得一脸春风,说这是其毕生所愿。
青宁后来也被封了官职,据说是建州淮安军节度使。
不久,青宁之妹付红宁便入了宫。
自她入宫起,也不知何故,三年以来,帝王也不再宠幸后宫任何女子。
许是那女子性子单纯,十分讨喜吧。她曾见过红宁幼时模样,算是个美人胚子。
她每夜坐在宫门前那颗梨树下,盼着帝王到来,可帝王的肩舆却永远停在秋蝉宫前。
再后来青宁北上,他入宫见了他妹妹之后,却绕道来到她的宫中。
那时的青宁阿,已不再是青涩模样,他的眸间溢满沧桑,可他看向面前锦衣女子,却是掩饰不住的钦慕,他哽咽说道:“阿念,我从未想过你有一日嫁予他人为妻,是这淑良模样。我那个妹妹,却如今正得圣宠,平白分了你夫君怜爱。你知道我私心的,我却盼望你这一生永远得不到圣宠…”
她怔然片刻,又给他递上一杯清茶,笑得有些凄凉:“恐怕真如你所愿了…”
青宁来得快,走得也快,他还说边城外族人大都有异心,他说,他有一日也许会死在那些外族人手中。
可他死在圣上的手上。
永和六年,青宁北上反叛,要被帝王诛连九族。她这才明了,青宁的妹妹之所以被送入宫中,是作了他的内应。
可帝王却不愿意相信他挚爱的枕边人是乱臣贼子。帝王不信,可她信。
青宁久居边城,那些外族人皆以他马首是瞻,又或许,他早就想好反叛之事,只是动手有些迟了。
后来青宁被活擒之后,她派人打听过,他那个妹妹哪里爱的是帝王,她分明爱的是亲兄长,
那时她还想着和青宁如何谋害帝王。
她终于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断了气息,殁在秋蝉宫中。
只是为了她心中的帝王安好无虞,她如今被他所恨,这样的酷刑又算得什么呢。
又是梨花落满一地的时节,春天马上就要远走,她终是有一日熬不住,咬舌自尽。
不知那帝王有没有懂过她一片芳心,可她觉得,许是那年相遇,懂过一丝一毫吧。
这世上的情爱皆苦,帝王之爱,尤其薄幸。
她从未尝过其中之甜,可那苦却是甘之如饴。